Pandemonium

Shada de da dum

(JDJ)大路与远游客

JDJ无差

大、大概有点傻白甜?

“DIO死后JD两人灵魂被绑定起来扔进新的世界里,在某个世界的JD相遇时就暂时取代他们的灵魂借用身体(那个世界的两人的灵魂不会消失),只要分开100米就会重新进入下一个世界,其中一方死亡也会进入下一个世界,将身体归还”这样的奇妙设定。

因此算是各种au小短篇合集?

是迪奥酱而不是迪奥大人呢()

引用的作品:J. R. 沃勒的《廊桥遗梦》,Two Door Cinema Club的Sun,叶芝的《箭》,遊助的旅路

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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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路,我是远游客,我是所有下海的船。

I am the highway and the peregrine and all the sails that ever went to sea.

 

01:离火太近

  迪奥·布兰度得到了一颗星星。

  他们一开始确实是那种关系极差的义兄弟,一个怀着满腔的敌意,一个总会落入前者的圈套之中。迪奥·布兰度刚来到乔斯达家时不过是个早熟的小鬼头,玩着连大人也能骗倒的计谋,自认为将整个乔斯达家的人都玩弄于掌心,殊不知这不过是一家之主怀带善意的忍让。而乔纳森·乔斯达至始至终都是一个大少爷,被迪奥骗得团团转,仿佛是个提线木偶,却找不到任何反抗的方法。乔纳森总会问自己,他应该怎么反抗?他能够怎么反抗?可到头来,除了艾丽娜的名誉遭到侮辱的那一次外,他至始至终都无法真正提起反抗的念头。

  这是为什么?他问自己,却很久都得不到回答。迪奥会看着他说,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说着那类的话时,金发少年的脸上总会浮现出那种讥讽的笑容,让乔纳森不住地想,他到底做了什么会让迪奥显得这么愤怒。可每当他仔细回想,他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股愤怒从来不是只面向他一人的——他甚至会觉得,自己不过是恰好成了出气筒而已。

  长大之后,有一天他问迪奥,有没有什么是他能做的。

  迪奥说,你像现在这样就行了。

  得到这个回答时,他想起刚到他家时总对着他一人露出那副针锋相对的模样的迪奥。现在的迪奥不再用那种表情面对他了,他几乎像是换了个人,永远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那之后再过了一段时间,乔纳森才看清他与迪奥的真正的距离——仿佛是世界上最好的兄弟。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天,迪奥把他绊进河中,而他下意识地向旁边伸出手,正正好抓住了迪奥的衣服,让他们两人一同跌进了河水里。

  尽管河水不深,小孩子们跌入水中仍是呛了一大口水。十三岁的乔纳森感觉肺里被水浸得沉甸甸的,但他的第一反应仍是将迪奥托出水面。可迪奥呢,他却向着河底用力,似乎恨不得就这样把他的新义兄给活活淹死。乔纳森睁不开眼睛。他想着,或许自己会就这样死去。但是这样的话,他该怎么办?父亲该怎么办?迪奥该怎么办?对啊,迪奥该怎么办?两股力撞在一起,或许是加入了缺氧的因素,也或许是因为水的浮力,到最后,当他俩回过神来时,他们都已经浮出了水面,正在气喘吁吁地大口呼吸。

  而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抱在了一起,仿佛是把对方当成了支撑全身体重的浮木,两人都把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呼吸声近在耳边。乔纳森意识到这点时,迪奥已经把他推了开来,带着一副恼怒的表情,低声咒骂着爬上岸,头也不回地走了,活像一只因为掉进水里而愤怒的大猫。那一刻,乔纳森想到两件事。一是,迪奥大步离去的样子仿佛像是在逃离什么。二是,即使是迪奥这家伙,在拥抱时也仍是温暖的。

  哪怕他们全身都被水浸湿也是如此。他想起迪奥的金发服服贴贴地被水黏在脸上的样子,当他们的脸无意中靠在一起时,他想,迪奥的头发果然很柔软。

  那算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而如今迪奥的回答也像是那时的拥抱一样,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咀嚼,他回味着那个拥抱中无意识流露出的真诚的部分,思索着话语中隐藏的深意,就像琢磨他所热爱的考古学一样,总能把一个东西翻来覆去研究上许多遍。他想,像现在这样是指什么样?迪奥说这话时带着友好的笑容,像是在安慰没安全感的小孩子一样,可乔纳森敏锐地察觉到,那双眼中还藏着更多的东西。像现在这样就好了,他告诉自己。当他感觉自己的拳头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逝的迪奥的身体被击穿的触感,当他看着手掌上那一个不停流着血的窟窿,当他再也无法忍耐胸腔中的疼痛、最终流下泪水时,他也仍旧对自己说道:

  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02:我同一小船旅行者一起从东边来

  一开始,迪奥感觉到的只是湿润而温暖的液体,这令他久违地想起了母亲的怀抱。他问自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百年一十年……而他有多少年没想起这样的事情了?大概也有一百年了。但这时候,他无比清晰地回忆起母亲将年幼的自己紧紧抱在怀里时的一切。迪奥,他的母亲会用温柔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替他的父亲向他乞求原谅。她会用那双因为干活太多而变得粗糙的手掌抚摸他的脸颊,她会说——

  他在海中醒来。

  当迪奥睁开眼时,他透过海水看到明亮的太阳,他的身体随着大海的波浪摇晃,而他想到,阳光和记忆中一样真是够刺眼的,透过水面看更是如此。他是已经死了吗?还是仍旧活着?这里是所谓的天国吗?若非如此,他怎么能够这样身在阳光之下而不灰飞烟灭?他想不起来母亲曾对他说了什么,因为她实在是说了很多话。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能在水下这么轻松地睁着眼,甚至还能呼吸?

  他胡思乱想着,完全不想动弹,权当自己是正在体验一场毫无痛感的死亡,死刑执行者是太阳。但是有谁从下面拍了拍他的背。他一开始并不想理睬,可那个东西仍旧不停地拍着,于是迪奥只好转过身去,面向大海深处,带着副不耐烦的表情咂嘴。

  然后他看到了乔纳森·乔斯达。

  说那是乔纳森也没错,说那不是乔纳森倒也没错,简而言之,迪奥被吓得合不拢嘴。他张着嘴,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让几个大气泡咕噜咕噜地从嘴里冒出来往上飘去。要问为什么,因为当他看到那个曾被他夺去身体的男人如今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他的上半身仍是那样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乔斯达家的人,更不用说他还亲自使用过那副身体;但他的下半身却是一条蓝色的鱼尾。简直和传说中的人鱼一模一样。简直和那双该死的眼睛一个颜色。而乔纳森呢,他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仿佛他们之间的生死之斗完全不存在了,也好像是他会出现一条鱼尾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指了指迪奥的下半身。

  迪奥怀着种微妙的预感低下头去,果不其然看到自己也双腿也被鱼尾所取代,不同的是,他的鱼尾是金色的。和他的头发倒是一个颜色。他想,这下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在水里呼吸了。但还是有太多的谜团。太多的太多的太多的谜团。他想高声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掐住乔纳森的脖子,直至他再一次死去,但他却觉得连伸出手都觉得困难。他的身体意外地沉重,比他刚刚夺走乔纳森的身体时的感觉还要糟糕。他和自己说,他这时候不下手,单纯是因为动不了而已;完全忘了自己先前还费老大功夫翻了个身的事情。

  于是他们俩个便在海水中漂浮着,一时间沉默不语。迪奥听见气泡的声音,听见鱼游动的声音,听见海浪拍打海面靠近又离去,不出几分钟便觉得这样的生活倒也真是百无聊赖。可乔纳森倒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似乎享受着大海,或者说似乎像是享受着这不可思议的、梦境一样的情况。

  迪奥对此嗤之以鼻。天真的大少爷到了哪儿都是一个德行。他试着动动手指,摆摆全然陌生的尾巴——不出几秒钟,迪奥就意识到它就和他过去的双腿一样灵活好使,它们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控下了——在无聊和无知的双重压力下最后还是发问道:

  这是现实世界吗?

  是的。

  你是乔纳森·乔斯达?

  我就是乔纳森·乔斯达,而你是迪奥·布兰度。

  我没问你我是谁。

  是,是。

  他故意摆出一副懒洋洋而事不关己的态度,不想被义兄弟发现自己对现状一无所知,但乔纳森至始至终摆着一副兄长般的态度。惹人厌的亲切笑容,令人憎恶的从容态度,好像随时都准备原谅人的绅士风度——这家伙是不是忘了按年龄来说,他才是更小的那一个?乔纳森甚至游了过来,为他的沉默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似乎真的是忘了过去的一切,现在只想着要让自己的兄弟安下心。但是迪奥从他的那双眼睛里能看出来——那没错是曾经想要杀死他、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的乔纳森·乔斯达。

  我们或许确实是不分你我。那时候他是这么说的。火焰,血,还有接下来涌入的黑暗——迪奥问自己,关于这一个,他又是有多久没有想到了?然后他回答自己:谁在乎啊。

  你看上去好像什么都知道,迪奥咬牙切齿地说道。

  乔纳森则嘿嘿笑着回答,因为我比迪奥你早一点醒来。

  他们说了很多话,甚至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还有要多,也亲切得多。艾莉娜怎么样了?我的后代怎么样了?乔纳森问个不停,惹得迪奥气到大喊说他们全死光了,结果却又因为义兄失落的神情而鬼使神差说出了真相。我被你后代搞死了,这次是真的死透了,而你那碍事的后代却活得好好的——这下你满意了吧?他说,拔高了声音,语气里尽显嘲讽。他气到紧咬牙关、咬得连牙龈都疼了,而他的新身体又借着这疼痛一遍遍地和他说,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不老不死的吸血鬼了。乔纳森终于笑了起来。那么你怎么样?他又问。而迪奥翻了个白眼说,我杀了你,你还有心情关心我,装模作样也要有个度。他的声音比海沟里的水还要冷,但他知道乔纳森知道一切,就像乔纳森知道迪奥知道一切一样。他们本就靠得很近了,但黑发人鱼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不满足——迪奥觉得对于这个词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是贪婪的,是充满欲望的,他想要一切,所以他要毁掉阻碍他的一切,哪怕那是他自己。但乔纳森不同。乔纳森的不满足永远是像缓缓流淌的河水一样的,只会慢慢吞噬掉他所渴求的事物,然后让他们融为一体。乔纳森对他说,那么现在我确实明白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里了,然后在迪奥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伸出双手,将金发人鱼的身子牢牢地搂住。

  紧得像是要将他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那是似曾相识的场面。但是这一次,迪奥的头靠在了乔纳森的肩上,他的额头靠在那宽宽的肩膀上,让他又想起更早的某个场景——但他想不起来了。他没有动弹。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无法动弹。

  他说,两个男人这样搂搂抱抱,你不觉得恶心我都觉得恶心。

  而他的义兄笑了起来,说,但是像这样还是第一次啊。

  乔纳森没有放开手。当然了。肯定不会放开的。迪奥翻了个白眼。海水温柔地摇晃着他们的身子,那节奏近乎是首摇篮曲了,将他们一点一点摇向西方。他们抱在一起——准确地说,是乔纳森抱着迪奥,而迪奥一动不动——鱼儿们时不时会停下来注视他们,然后再慢悠悠地游去。迪奥想起他在海底度过的近百年的时光,觉得此时他又跑到了海中,简直是一种来自神明或者命运的讽刺。但他们的青春的的确确孕育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感情,而他们分开的岁月又孕育出了新的东西,那算是长久的孤寂,抑或是渴望却得不到后生出的疯狂,二者结合在一起,让迪奥最终伸出手去,缓缓地、轻轻地,仿佛是在做一件绝对不能被发现的事情一样,最终让他的双手落在了乔纳森的腰上。他的手指触碰到属于人类的肌肤,也触碰到光滑的鱼鳞。他想知道如果这时候扯下鳞片的话,自称是绅士的乔纳森·乔斯达会做些什么。是像过去一样给他狠狠的一拳,还是像现在这样,假惺惺地原谅他?他在死前尖声喊着,不可能,不可能,就像他被乔纳森打得支离破碎时一样,他记得一清二楚,但他确确实实最终还是死了。死了,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活了,失去了力量,成为了自己所嘲笑的软弱的生物——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

  有。因为到了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将这件事放在了一边。

  JOJO,他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中一部分仍是像同那些属下轻声细语时一样,甜腻而充满温柔,另一部分则是面向乔纳森时丝毫不掩饰本性的、赤裸裸的傲慢与愤怒。鲜活的肉体就在他的嘴边,只可惜他现在已经失去对血液的兴致了。

  我要得到一切,他说。

  而乔纳森轻声回答,嗯,我知道。

  他的手仍旧搭在那里。

 

03:可能救我者和可能卖我者总是嘁嘁喳喳

  地中海地区的风总是带着股独特的气息。若不是因为人生过于“精彩”,乔纳森觉得自己一定会跑到希腊去,泡在那些古迹之中,为那些被风刻在墙上地上的历史的痕迹着迷不已。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一次成为了猫,他总觉得迪奥变得安分了许多。当然,说到底也不过是相对的,但是霸占猫罐头怎么看也比最初的那个吸血鬼干的事情好多了。

  他闭上眼睛,躺在庭院里晒了会儿太阳,感觉着秋天的风中一点一点多出来的凉意。不至于炎热,也尚未进入寒冷时期的秋日令他心情舒畅,但秋天也是发生了许多事情的季节——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傍晚的天空变成较深的灰色,以猫的视角他才发现,辨别更多种颜色的能力是多么美好,看着天空时,他偶尔会去试图将记忆中的颜色和那灰白色彩对上号,这边是金色,那边是橙色。他想起艾莉娜,也想起他的父亲,想起丹尼,但到最后,他又会想到迪奥。他想,他们在这里停留多久了?半年,大半年……就好像鸠占鹊巢一样,但是却又是被神明允许的理所当然。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猫的时间流逝速度和人类的多少有些不同,而等他再睁开眼时,便发现迪奥不见了——那个家伙本来还在屋檐的阴影处晃悠,现在却完全没了影。

  他喵了一声。

  没有回应。但是乔纳森知道,迪奥不会跑得太远——上一次因为那家伙自顾自跑远而被强制性送到下一个世界,本就不愿被外物摆布的迪奥·布兰度自然是气得不行,初来乍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虽然乔纳森看着倒是觉得颇有意思。那愤怒的咆哮声,猫咪语言中的诸多的污言秽语,仿佛是把学到的所有脏话都用上了——他想,迪奥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该算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但他已经没了曾经的那种愤怒和厌恶。

  迪奥·布兰度此时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不,他想,迪奥此时不过就是迪奥。没有布兰度,不是吸血鬼,无关身份和其他一切。迪奥就只是迪奥。

  而一百米——一百米是他们能分开的最远的距离,要是超出了这个距离,他俩就会两眼一黑,然后在新的世界、新的身体里醒来,面面相觑,哑口无言。起初迪奥肯定是不依,他放声抱怨,斥责着、嘲笑着不知身在何处、甚至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神明。他说,我迪奥不屈从于这不见踪影的所谓命运;他高声嘲笑神明,笑声中全是乔纳森所熟悉的愤怒,结果却被他们的主人给抱到了沙发上,最终屈从于被挠下巴而生出的舒适感。于是到了最后,他也只能怀带着消除不去的恼怒,把这固定的一百米当成了他自己的移动领地。

  那我呢?乔纳森问过。

  你算什么?迪奥回答。

  乔纳森从半开的落地窗缝隙中回到屋里,看见健壮灵活的薮猫正蜷成一团,躲在沙发的两个垫子之间呼呼大睡,一看便知道他还不习惯在阳光下活动。不过论品种而言,薮猫本就是夜行性的。他小心翼翼地跳上沙发,看见那家伙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让他反射性地停住了全身的动作。但迪奥只是瞥了他一下便又闭上眼,抱怨似地发出些呼噜呼噜的声音,仿佛在说,怎么又是你,我都习惯了。

  迪奥都习惯了,乔纳森想,而他自己也习惯了。紧挨着薮猫,他在阳光照入的方向趴下,挡住了漏进来的些许光亮。他们俩暗色的和亮色的毛混在一起,让乔纳森想到,即便他们在青春时期再怎么假装亲密,像是亲兄弟一样一同睡觉这样的事情也从未发生过。可如今呢?如今他被迪奥杀死,迪奥则被他的后代杀死,他们又见面了,这下子却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刻都要亲密。他们可以这样子靠在一起,拥抱彼此,朝对方露出獠牙,全然不用担心后果,因为他们都早已尝过了撕破脸皮的血淋淋的滋味。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蹭薮猫的脖子,直到后者不耐烦地一爪子拍来打在他脸上,他才轻笑着停下了动作。

  迪奥,他小声叫道。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有了回应。什么事?迪奥一动不动,就像是刚从小憩中醒来的王在向臣子询问,而这让乔纳森忍不住地想,他的属下们是不是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呢?拖着傲慢的长音,带着慵懒的气息。他也躺了下来,右前爪小心地搭在了迪奥身上——后者不易察觉地绷紧了身体,在几秒钟后又放松了下来。

  他们大概都还残留着生死之斗带来的本能反应,其中一人还是双重的。

  乔纳森用他的鼻子碰了碰迪奥的鼻子。

  你想和我谈谈吗?他问。

  我想要你闭嘴让我睡觉,迪奥回答。

 

04:护身符,护身符,请把玄机告诉我

  冲绳的海是蓝绿色的。像是宝石,像是水晶,像是一大片的果冻,像是乔纳森·乔斯达的眼睛。春季的风是绿色的,天空是蓝色的,悬崖上全是被风和海水侵蚀过的、坑坑洼洼的灰色岩石,再远一些则覆盖着低矮的油绿色植物。而灯塔洁白如雪。乔纳森说现在的世界是金色的,但迪奥对此嗤之以鼻。他说,在没有波纹的这个世界里,你是从哪里看到金色的。被问的人只是看着他,一个劲地笑着,让迪奥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次的身体不过十六七岁,是身在日本的留学生。迪奥抛弃了曾经在学校里的乖孩子面具,连稍稍做点儿伪装也没兴趣。反正总要离开的,他说。可他也仍旧在班级中过得如鱼得水,特立独行的风格还引来了不少追随者。乔纳森总是忍不住对他说,稍稍收敛一点吧。而他便会大笑着问道:你害怕了吗,JOJO?

  你害怕了吗?这在大多时候着实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乔纳森不再吃他的激将法,反而总是露出一副好似心领神会的表情说一些有的没的。我为什么要害怕迪奥?而迪奥恼怒地想,你就该怕我的,你就该畏惧我的,你甚至应该恨我恨到想要把每一次的我都杀死,然后到了下一个世界继续将其重复下去。杀啊杀啊一直杀到神明都觉得腻味了,他们的灵魂就可以各自投入天堂和地狱——或者一起进入地狱。

  可现在这里难道就不是天堂或者地狱吗?

  乔纳森·乔斯达要是听了,肯定会问,你觉得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们春假的修学旅行来到了冲绳,和吵吵闹闹的学生们坐着巴士到处玩。迪奥对此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可乔纳森想去,他也只好跟着。旅途初启,才刚上车,乔纳森身边的位置就被一个男生占了,而迪奥自己呢,他的身边围满了想坐在他旁边座位的人,让他想起了曾经的大学生活,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被同学们簇拥着,只是那时他还会用令人喜爱的谦逊态度隐藏内心的高傲。但注定会发生的事便同样会发生。他对那群人全然不予理睬,而是走过去把胳膊支在椅背上,低下头对那个男生说,这个位置是我的;他语气里半是威胁半是劝诱。

  毫无疑问,那人听后踉踉跄跄地一溜烟跑了,这样一来,迪奥便合情合理地在乔纳森边上坐下,用自己的身子把他囚禁在靠窗的位置上。

  乔纳森笑出了声,却对此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说,在我们的那个时代,还只有马车呢。迪奥沉默了一会儿。

  我重新君临天下时,倒是已经有汽车了,他回道。

  他们到了万座毛,迪奥看着那片有三分之一都变得枯黄的草地说,像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值得炫耀;他的心中的的确确还带着英国人的骄傲。他对草地指指点点,对峭壁不屑一顾,又说他在海底待了那么多年,已经对这样的地方没兴趣了,尽管他实际上也就不过是在一片沉默的黑暗里待着罢了。他迈着大步子,走过场一般沿悬崖边的小道逛着,可当乔纳森露出对某个地方感兴趣的神情时,他也只会嘁一声停下脚步,在不远处抱着手臂等待;偶尔,也就是偶尔,当乔纳森拉着他的手臂,叫他站在某个角度去看看大海时,他也不会反抗,而是站到指定的地点眺望。

  大海一望无际。迪奥偏过头看着兴致勃勃的乔纳森,伸出了手。他想,如果这时候把这家伙推下去,又有什么不好?不过是进入下一个世界,然后重复他们本就该去重复的无休止的争斗。但他最终只是拉住了他的义兄的手臂,说,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啊;后者便顺从地点头回话道,我们继续走吧。

  下午时分,巴士开到了残波岬,学生们闹哄哄地下了车,感叹说总算能呼吸了。春季午后的太阳照在毫无遮掩的大地上,迪奥即便已经重新适应了阳光,却也仍旧感到懒得动弹。本来这种时候我都在休息的,他抱怨道,享用着红酒,读一两本书,可现在却又得参加这种学生活动。但当他们爬上灯塔,手臂撑着护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时——主要是乔纳森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看来的当地历史,什么贝冢时代,什么史前文化,还说日本这个东方国家是多么特别——高处的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迪奥不留痕迹地朝他的方向偏过头,望着那张的确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又多了点儿奇异的陌生感的脸。海浪哗啦啦地响着,偶尔会给乔纳森温柔的说话声做点儿伴奏,迪奥除了这两个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没有学生的吵闹声,没有悬崖边的链条被晃动的声响,只有乔纳森和大海——但他转念又想,乔纳森的眼睛实在是和大海太过相像了,而他以前从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

  乔纳森用手肘戳了戳他。你看那边有一个神龛,他说,我听说日本人和中国人都会为当地的神明建一个那样的小屋子。迪奥向他指的方向投出视线,看到了远处小山丘上的小小居所,阳光正好从那边照来,因此他目所能及的便是一个深色的轮廓。

  他沉默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说道,我现在不觉得真的有神明存在了。

  为什么?

  你有听说过像这样,把我们俩这样一对仇人的灵魂拴在一起,丢进一个又一个世界的神吗?如果真有的话,我敢说那肯定是个比牛粪还不如的神明。人们总说天堂与地狱,可我见到的不过是一遍遍重复不止的人间,实在是可笑至极。这些生物仍是如此弱小,而我迪奥——要是没有你的阻碍——仍能统治一切。不,我依然能够杀了你,只要把你从这里丢下去就好了。

  你还在想着这些啊。

  当然。你也好,剩余世界也好,全都是我的掌中物。我要神明也服从于我——无论人间、天堂还是地狱,全部都属于我迪奥。

  你真是贪心啊。虽然我也早就知道了。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一个低声轻笑,一个放声大笑。笑够了,乔纳森便嗯了一声,仿佛在思索什么。

  而后他问,说实话,你觉得这里是地狱还是天堂?

 

05:掌舵手,掌舵手,请你送我回家转

  “年轻的勇者啊,你的任务是打败魔王,使国家重回和平”……噗哈哈,这是什么啊,迪奥?你是那个……“勇者”吗?

  看不懂吗?当然是所谓的国王的“魔王讨伐书”——亏你在之前的世界里还玩了不少游戏。这个世界的你一定是脑袋出了什么问题。魔王?真是好笑,这种王者的称呼怎么会适合你这个只懂得做绅士的蠢货。

  不如说会成为勇者的迪奥更加让人惊讶了。还是说迪奥你仍是像以前一样,不过是装模作样扮猫咪呢?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俚语?

  日本——那边的说法真是有趣啊。

  真是够闲的啊,JOJO。

  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几乎读完了学校图书馆里大多数的书吗。要说你那是学习的话,我也是一样啊。再说了,就算单纯是说“扮猫咪”也没有错误吧?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下可麻烦了,我们不适合在这里停留太久呢。

  为什么不?你难不成在想,我们要留在这里就必须按照要求杀死其中一人,但只要那么做了,我们就会进入下一个世界,况且也不应该由我们两个来做出动手与否这样的重大决定——我说的对吗?

  ……确实如此。

  所以我才说你一直都太过天真了。现在这两具身体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而不是他们的。现在的时间也是属于我们的。我也说过了吧,JOJO,我曾经拥有让时间暂停的能力——在那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我同世界是相契合的……现在我则又一次有了相同的想法。

  你是说……你要夺过魔王的位置吗,迪奥?

  正是如此!时间是属于我们的啊,JOJO!要让你待在我身边又不杀死你,如今靠这副身体的力量简直是轻而易举。只需要制服你,没错——就有半个世界会是我的囊中物!要一举夺得剩下的半个世界,对我迪奥而言也不过动动手指的功夫。

  别忘了,我也是拥有力量的。你不会这么轻易就得逞的。

  怎么会呢,我亲爱的义兄啊,怎么会呢。你一直是我最强大的对手,哪怕是将我真正打败的你的后代也不及你的一星半点……但是JOJO啊,你也问过我吧?这里是地狱,抑或是天堂?现在我可以回答你:这里就是我所需要的天国啊!我感觉得到,毫无弱点的力量不断地涌出,哈哈——这次的身体真是太出色了!我说……你就不想这么做吗?

  ……做什么,迪奥?

  不要装傻了,乔纳森·乔斯达!

  我不想对你动粗。

  你在上一个世界才刚刚打过我的肚子。

  那是因为你在威吓同学。

  Ok,Ok。退一步来说,事到如今放下我们的敌人关系,你要想再成为我的属下,成为我的伙伴,我也会看在我们的情谊上同意的。怎么样,JOJO?来征服世界吧。

  迪奥……我早已经不再把你看作敌人了。

  还真是愚蠢啊。回答我的问题:你恨我吗,乔纳森?你的爱犬,你的父亲,你的家,你的后代,甚至是你的身体——啊啊,没错,是的,所有一切都是我夺走的。现在回忆起来,我也一样记得那时候的快意——回答我的问题,乔纳森·乔斯达!

  ……说的也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迪奥,包括连我自己也——或许直到今天,我也还是恨你的……

  那么我们便仍旧是敌人,JOJO!放下你不合时宜的天真吧:我对你恨之入骨。所以给我结——

  但我也同样爱你。

 

06:赤条条躺在蓝色鲸鱼游水处

  你的孙子在这个国家待过,迪奥说。

  圣白脱略大殿的钟敲了八下。

  三只鸽子从人群中飞起。

  五对情侣在马乔列广场的五个地方接吻。

  一杯咖啡被碰倒了。

  是哪个城市?乔纳森问。

  他们坐在广场正中央略微高起的那块平台边上,听着钟声从他们面前传到遥远的地方,或许会一直到达城市的边缘。罗马和威尼斯,迪奥说。这个钟的声音消失了,还有下一个钟,还有再下一个,就像这样,时间的声音会传递到人无法立马到达的地方。罗马和威尼斯,乔纳森重复道,我们什么时候也去看看吧。

  他们就在这里相遇:在一个黄昏钟声响彻的时候,落日把红砖墙染上更加像是喝醉了一般的颜色,他们一个坐在地上,一个站在不远处,沉默不语地望着彼此。

  过了一会儿,乔纳森问道,为什么你看上去脏兮兮的?

  这一次,迪奥的身体才十三岁,乔纳森的身体却已经三十岁了。

  小孩子对此极其不满。才刚见面的那段时间,年长者总会因此愉快地说,这一次终于比迪奥你年龄大了。迪奥每次也只会不屑地哼出声,用那还未经历变声期的嗓音回道,你也只有在这种地方占便宜才能够找到信心了吗;但他却也对藏在那句话深处的意思清楚得不能更清楚,因此,每当乔纳森想要将他抱起来时——这一次的乔纳森仍旧是个傻大个——他也从没有真的拒绝过,相反,他偶尔还会伸出手,紧紧地搂住大个子的脖子,仿佛想要就此将他勒死。

  他们不再提上一个世界的事情,似乎那从未发生过。

  这一次的迪奥·布兰度成了个流浪汉,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单身汉乔纳森·乔斯达的家里。JOJO,给我倒水。JOJO,我要吃蛋糕。JOJO,披萨还没到吗?JOJO,我的书呢?他把乔纳森使唤来使唤去,可当后者要他做什么事时,他却也只是毫无怨言地执行,仿佛没有看到年长者脸上惊讶疑惑的神情。乔纳森一定会担心起来,好奇他在想什么,迪奥想;他几乎在这想法中倾注了数不清的恶意。只要JOJO开始担心、开始对他有所防备,他就可以最终迎来永远摆脱乔纳森·乔斯达的成功命运。你会说些什么?你会做些什么?他计划着,考虑着,怀着最不近人情的揣测,在乔纳森看不到的地方露出那曾属于DIO的疯狂笑容,然后在被叫去睡觉时爬进了被窝里,靠在那个大人的结实胸膛前沉沉睡去。在睡着前他想,最初的那个JOJO的身体比这个JOJO要更加健壮,有更多的肌肉,而每天早晨醒来时,他都觉得那是他睡得最舒服的一晚上。

  这一次我终于比迪奥你年龄大了,那天,他们坐在圣白脱略大殿前最高处的石阶上,一人捧着一小块披萨吃午餐,乔纳森又说了这句话。那时他们戴着耳机听手机里的音乐,里头的北爱尔兰人在唱着,我知道我会留下来,我知道我会留下来,与你在一起,而迪奥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家伙简直是纠缠不休,似乎只要他不清清楚楚地说出他知道的事情,乔纳森就不会跨过这个话题进入下一个。他咬了一口香肠披萨,咬断浅黄色的芝士丝,权当没听到重复又重复了的那句话。

  乔纳森摘下了他们的耳机,音乐声一下子消失不见。这是他想认真说话的信号。

  他又说,我大概是一个糟糕的兄弟吧。

  迪奥皱起眉头,喝了一口他们带的矿泉水。

  乔纳森把瓶子拿了过去,也对着嘴喝了一口。

  但这次不会是了,他继续说了下去。

  这下子,迪奥笑了起来。他格格笑着,就和他第一次来到乔斯达家时,坐在他从未享受过的奢华的房间里,为了不让别人听到而压低了声音笑时一样的心情:压低了声音,但是却压不住那声音里的笑意。他想说你也太幼稚了,到现在还在玩这种过家家,可当他投去视线,他看见那双蓝眼睛里满当当的全是认真,才想起乔纳森·乔斯达从不玩过家家。

  他说,你还把我当作你的义兄弟,JOJO?

  这话让乔纳森沉默了一会儿。迪奥已经吃完了披萨,他把有点儿渗出油渍的纸袋塞到了乔纳森的怀里,后者则递给他一张干净的纸巾。

  你永远都是我的义兄弟,迪奥,最终乔纳森说道,但也永远都不是。

  而迪奥终于忍不住地开始放声大笑。愚蠢至极的回答,他说。

  冬天时,他们去了罗马,雕像林立的街道和英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迪奥评论道,觉得古罗马时期的审美十分入他的眼。站到斗兽场的高处时,他们抬头望到蓝得好像能滴出水的天空,迪奥说,我曾经想过在站在这上面,像古罗马的帝王一样看愚蠢的人类互相争斗;乔纳森则说他曾想到意大利考古。他们拍了很多照片,大多都是单人的——而且经常都是互相偷拍——但是偶尔在相册中也会出现几张乔纳森请路人帮忙拍的合照。在那些合照里,迪奥刚开始还会露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后来却开始抢镜头,似乎恨不得要把乔纳森的整个人都给挡住才能满意。

  身体变成小孩子的话,思维也会受到影响吗?乔纳森忍不住问道。而迪奥则用指甲掐住他的耳朵,直到他痛呼着道歉了才松手。

  下一次你也是大人就好了,乔纳森说。

  你不是说自己是绅士吗?

  我的确是绅士啊。

  十二月的罗马仍旧没有下雪。到处都布置上了圣诞节的装饰,走在街边时,他们看到圣母玛利亚的小型雕像和耶稣诞生的布景,看到流星图案的灯,有时那灯光太过明亮,迪奥甚至觉得他们是在穿越一个又一个太阳。迪奥很喜欢看着那些五角星,就像他偶尔喜欢趁乔纳森不注意时看着他的后颈一样,有时甚至还会抚摸那个胎记;但他从不显露出这份喜爱。他想,总有一天我要再一次夺走那颗星星。但是“总有一天”是哪一天,要是有谁问他这个问题的话,他也只能回答,就是总有一天。乔纳森在街头高大的圣诞树下弯腰亲吻他的额头时,他拼了命地忽视耳朵和脸颊上的热量,拼了命地抱怨小孩子的身体真麻烦,拼了命地勒着乔纳森的脖子把他往下压,就为了让嘴唇也能碰到他的额头,但他觉得这是为了让这个大块头的家伙出丑。那颗星星就在他的手臂下。他对自己重复道:

  没错,总有一天。

 

07:她祝他拥有从冬天车站开出的冒汽的大车

  迪奥最讨厌的事情之一便是:听乔纳森絮絮叨叨地说过去的事情。他所夺走的乔纳森的青春、乔纳森的人生、乔纳森的一切,似乎在他变成吸血鬼的那段时间里,一眨眼就被其他人给全都弥补回来了。艾莉娜,齐贝林,史比特瓦根——他每次听到这些名字就会觉得怒火中烧。他辛辛苦苦维持的“孤立乔纳森·乔斯达”的行动毁于一旦,而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变成了使乔纳森成长为那个“伟大”波纹使者的基石。

  可笑,可笑至极。但可笑的不是乔纳森·乔斯达,而是他自己。

  迪奥·布兰度是个失败者。

  有时候,这个想法会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不管他做什么都无法将其消除。他问自己,好啊,那你说说看哪里失败了?于是他给自己列举出一个又一个案例:无法成为母亲的助手,想要侮辱艾莉娜却反被讽刺,没能夺下乔斯达家的财产,输给了乔纳森和他的后代……而在这之中最为重要的是,他输给了乔纳森。他实在是输得太过彻底了,以至于让他觉得自己从未赢过,尽管他同时也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常胜者。

  他是胜者,他告诉自己。要问为什么,因为乔纳森死在了他前面。

  他是输家,他反驳自己。要问为什么,因为乔纳森死在了他前面。

  在航行于大西洋的那艘船上,他的头被乔纳森·乔斯达牢牢地抱在怀里时,四周都是燃烧的火焰,他想,要是再高一点,他就可以听到乔纳森的心跳——但是乔纳森那时候已经没有心跳了。他看着那双终于如他所愿失去光彩的蓝眼睛,本以为心中会升起无边无际的痛快感,可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真是奇怪,他对自己说,解决了最大的敌人,为什么一点也不兴奋?

  下一刻,随着游船的晃动,那双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到那时迪奥才知道,他并非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他心中所漫开的是一片无尽的大海,比太平洋还要宽广。

  他想,还好他已经没有心脏了,他的心脏被波纹所溶解,再也无法复原,但奇怪的是,即便如此他也感觉到了疼痛。一百年后他则会说,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却知道过去了几秒,这两句相似的话像是命中注定要出现一样。

  迪奥最爱的事情之一便是:听乔纳森絮絮叨叨地说过去的事情。乔纳森总会提到迪奥。迪奥这个,迪奥那个。迪奥做了什么,迪奥和乔纳森做了什么。迪奥,迪奥,迪奥。只有迪奥。每当这时候,他总会享受地听着,时不时满意地应声附和,或者为乔纳森加上一点被遗忘了的细节,完全没了当乔纳森提到那些“同伴”时才会露出的恼怒的模样,而如果他们所谈论的是十三岁那年的时光,他甚至还会得意起来。他的的确确是憎恨着那些人,他想。他恨着他的父亲,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整个世界,他恨着乔纳森·乔斯达以及所有介入乔纳森生活中的人。这是绝对没错的。因此他才要——

  听你讲那些事情令我心情愉悦,有一次他告诉乔纳森。他的脸上带着不带掩饰的愉快,而它们全都来自从外至内将他的义兄弟打败的快感,来自听败者陈述美妙历史的乐趣。

  结果有一次,他听乔纳森问道,是因为那时候我和你一直都在一起吗?

  你脑子没事吗?迪奥反问道。

  只是觉得你或许会这么想而已,另一人耸了耸肩。

  那时他们第一次不是年轻人。两人的身体大约都在七十多岁的年纪,初来乍到时,两人都忍不住为此大吃一惊。他们的身体都变得惊人地笨重,因为无论是迪奥还是乔纳森都从未到达过这个年纪,但是当他们看着对方时,他们又觉得,倒也没错,他们两个仍旧是他们两个——尽管迪奥仍旧为此发了一通脾气。说这个的时候,他们俩放松地待在沙发上,一人占据了一边扶手,一个坐着,一个躺着,暖气、温暖的毯子和彼此的体温让他们懒得动弹。外头雪花纷飞。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把他们裹了起来,在穿衣服时,他们都笑了起来,因为他们看上去简直是两头笨熊,只是其中一人怎么样也不会承认,另一人只会在心中想想而已。

  随你怎么认为吧,迪奥说。

  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肚子上,津津有味地看着《闪灵》,对里头的人性部分评头论足。电脑底部发热的地方让他的肚子也暖了起来,他的两只脚都搁在了乔纳森的大腿上,而乔纳森呢,则把他的小腿当作了架书的地方。迪奥抖掉脚上的书,踢了踢另一人的肚子。于是后者心领神会地扶着沙发椅背弯下腰,在电影被暂停后压下电脑屏幕凑了过去,然后在亲吻迪奥的嘴唇时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就要因为这个姿势觉得腰酸背痛了,但他并不在乎。

  随我怎么认为吧,乔纳森重复道。

 

00:在我变成人以前,我是一只箭——很久以前

  乔纳森·乔斯达得到了一颗心。

  通常来说,故事总有个开始,也有个结束。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类,他想获得一切、征服一切,有一天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软弱的生物呢?为什么要做这种终将死去的生物呢?于是他把自己变成了吸血鬼,以为自己能借此统治世界,结果呢,他却被他的义兄弟打得稀巴烂,只剩下了个破破烂烂的脑袋。故事结束,人类迎来了快乐的美好结局。

  但乔纳森说,如果就这么结束了倒好,可是现实总是没有那么简单。要是这话让迪奥听到了,金发的青年就会放声大笑,说JOJO啊JOJO,你不管过多久都是这么天真可笑。

  我也没说这样完全不好,乔纳森则会这么回答。

  很久以后,有两个家伙的灵魂被绑在了一起,他们俩就像坐在了同一条船上,无论走到哪里也都在同一处,转过头就能看到对方。迪奥说,这也太无聊了,而且你知道这有多不方便吗?可乔纳森总会笑着说,这样的世界并没想象中那么差。

  倒也是这样。他们确实不分你我。偶尔他亲吻着乔纳森肩后的星星,觉得如今两人比他夺走了这具身体、使之成为自己的东西时还要亲密,而他觉得这样也不坏。过去他几乎得到了一切:力量,权利,荣誉——可是他还是不满足,仍旧饥渴得仿佛是一整周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的野兽。他想,是啊,是啊,即使得到了那些也还不够,完全不够,即使再获得了新的东西,也只会生出想要得到更多的渴望。说到底,这个世界不就是属于我的吗?他对自己说,对自己的所属物抱有渴望正常至极。

  但是一点也不够啊。他的渴望是如此庞大,以至于他觉得他吃下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如同吸血鬼在阳光之下消散成灰一样。

  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他才稍微觉得这份渴望不再继续吞噬一切了。当他像个人类一样在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乔纳森,或者当他在新的世界站稳脚步后,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找到那个傻大个时,他便觉得,这个世界的的确确是成为了他的掌中物。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的旅行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他们俩谁也说不上来。但在那样的时刻里,他常会忍不住对自己说:这种始终看不到尽头的旅途倒也不坏。

  有一件事是迪奥始终记得却从未说过的,他对此始终守口如瓶。刚到乔斯达家不久时,他最爱的事便是待在藏书库中,而在那里,他读过一本诗集。那是个晴朗的早晨,阳光还是干净而明亮的,一切都十分完美,风在歌唱。他捧着书走到窗边,想要借着光亮读上几句时,他正好看到了那首诗,他读着读着,突然有了种奇妙的感应: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命运的力量催促着他抬起了头。

  他视线所及之处是乔纳森·乔斯达。

  黑发的少年在草坪上同他的爱犬玩耍,耀眼得胜过太阳。

  而迪奥在心中重复着那句诗,从此预见到了可憎却又无与伦比的未来,尽管他还需要非常长的时间才终于明白其美妙。他的未来,他们的未来,全都融合在一起,成为了他所需要且必须得到的东西。

  我想到你的美,而这支用狂想铸就的利箭刺入我骨髓。

  他如此说着,注视着窗外的他的未来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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