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demonium

菲卡卡

　　费加罗在那个晚上停止呼吸的时候，他是真正地、永远地、在他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停止了呼吸。女人跪坐在他的身边，张大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从没有想过费加罗会真的停止呼吸，在此之前，她亲眼见到费加罗一次又一次地闭上眼，又重新睁开它们，或者暂停了呼出的气息，然后很快又恢复，就像他失去又重拾的青春。费加罗经历了无数次的死亡，多到它们再也不能被称为死亡——而是某种感冒一般既奇妙又普通的东西了，但是这一次，他在能够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前就闭上了眼睛，在闭上眼睛之前丢失了气息，他最后的一个动作是：紧抓着女人的手，瞪着她的脸，好像透过女人看到了什么鬼怪，然后放声大笑了起来。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菲卡卡，你听我说……

　　但他却再没机会把他想说的话说给女人听了。

　　这件事发生地十分唐突，这是未来所有人都会承认的。他们读着历史课本，或者听老一辈的人叙述传说，便会和这样的一个故事迎头相撞：一个伟大的不死者携着他的情人走在月牙小径上，四处都有盛开的石头花在散发清香，仿佛数不尽的星辰坠入地上，不死者挽着他的情人的手，突然做出了一个惊天的决定；但他决定暂时让它成为秘密。于是他和他的情人在小径旁坐下，石头花为他们让开一片位置，那位不死者转过头对情人说道——

　　“我亲爱的菲卡卡，”他说，“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吧？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然后伟大的不死者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除了菲卡卡本人，没有谁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钻研得最为透彻的那些学者也只能说，费加罗或许只是活得厌倦了，可谁也说不出他说那些话的理由。那一天过后，再没有人见到菲卡卡。她或许是改名换姓、甚至换了副样貌，也有人猜测，她也可能决意随她的爱人一同赴死。只有在很遥远的一些小村庄里传出过不死巫女的消息，人们不禁将其同费加罗那事联系在一起，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任何的证据——那些传闻如同沙漠雨季偶尔疯狂绽放的玫瑰一样，在旱季到来时便全然不见踪影。

　　那天后，被众人围在中间，费加罗的侍从站在广场上说：“那事发生前我曾和主人一块儿去过墓地，替他那可怜的老母亲扫扫墓。怪事接着就发生了：主人看着墓碑突然就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说怪，是因为主人很少自言自语，他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头，谁也不告诉——‘母亲啊，’他说，‘命运之日即将到来，我无法克制了……’然后又说了什么，但是这下子我就听不清了。他说得太小声了，连嘴唇都没有动；我敢保证，我可是看过了的。

　　“我哪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呀？不过事有蹊跷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主人以往从不说这样的话。结果到了晚上，主人和菲卡卡阁下想到月光小径散步，我就跟在他们后面，替他们端着茶水。主人没有叫我离开，我就没有离开。他们坐下来之后，又说了几句话，那时候还像是说悄悄话哩。可过了一会儿，主人突然大声地说起了话。

　　“说实话，我怀疑那是说给我听的。虽然我只是个侍从，但主人并没有留下遗书——他总得留下一点什么吧？主人就好像算清楚菲卡卡阁下会离开了似的，我的老天爷，他那么大声说话，还吓了我一跳。他说，他说——”

　　侍从挤眉弄眼，摆出记忆中费加罗当时的模样。

　　“‘我亲爱的菲卡卡，’他说，‘其实你心里是知道的吧？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他就说了这个。”

　　人群哄闹起来，吵得谁都听不清别人说了什么，他们只好又拔高音量，直到最后，侍从最后的那一点话被那些嘈杂声盖了过去。他发觉没有人听见自己说的话，便无助地挥着手，想让人们安静下来。可没人听他的。于是，侍从的最后一句话，正如费加罗的最后一句话一样，成为了暂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