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demonium

Shada de da dum

黑太阳

  在开头我会说:就这样,一天开始了。所以:

  就这样,一天开始了。以往人们以太阳的起落来区分一天的开始和结束,现在只能依靠时钟。那天我起床,脱光睡衣,刷牙洗脸,穿上外出的衣服,冲咖啡,吃早饭。我不小心往咖啡里加了太多的奶油,那时候我已经有种隐隐约约的预感:这天会发生些什么。早饭是昨天剩的松饼,我把它们全都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分钟。用于等待的一分钟里,我做了:查看时间(早上八点五十三分)、查看新闻(只看了头条,标题叫《月亮是否有望重现?》)、查看新消息(没有新消息)这三件事。进行第三件事时,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所有的房间都开着灯。从卧室出来后,我照常将经过或进入的每一个房间的灯打开,一整天都不会关上。这样一来,我的房子就是明亮的。在这永夜一样的白天里像是路灯。许多年来一直如此。我对明亮的白天,也就是字面上的那个“明亮发白的时间段”,多少还有一点儿印象。在我的小时候,天上那个还不是黑太阳,我小学的时候,太阳还是白到刺眼的。我说不清那算是白色还是金色,只知道一直盯着看就会眼睛又酸又痛,眼前一片发红,就算闭着眼睛隔着眼皮看也一样,好像眼皮都被烧红了。太亮的时候根本无法直接用眼睛看,就算是光线弱一点后,看得久了,眼睛里也会留下黑色的太阳斑。几年后太阳就变黑了。到现在也没变回去,连最最懂这方面的天文学家也说不出原因。所以现在:我的屋子是黑天里的灯,外头就和夜晚一样,太阳从遥远的太阳系中心射来黑色的光。第一年这事发生时,我听班上的同学说,世界末日要到了。不过人们还是活到了现在。后来科学家疑惑为什么太阳变黑这事没有对植物等造成影响,我对这事不懂,只在杂志、新闻和周围人的讨论中知道了这事,除此外并没有更深的了解。换而言之:除了白天变黑天外,什么也没变。我还是每天去上学,直到有一天老师说了太阳耀斑还是什么的事情,我记不起来了,我们才得到了一个学期的假。

  今天是六周年庆典日。我私底下认为这可以叫做庆典,但这一天的正式名称是“黑太阳日”,与庆典、纪念日都无关,仅仅是:黑太阳出现的日子。这意味着人们既认定这一天不过如此,又隐隐觉得完全无法忽视它。有几拨人组成了一些神神秘秘的小团体,把其中的某个或某些人称作祭司,庆典都是这些人举办的,他们或许是唯一将黑太阳这事看得非常重的人。这天我觉得有些凉,便穿上带兜帽的马甲外套,在出门时戴上了帽子。那件外套的兜帽很大,几乎遮住了我的眼睛。本小区的一些人穿着长至小腿的灰色风衣,戴着毛线帽和老式太阳镜,围成一圈在花圃那边的空地上举行庆典。充电式提灯总共有七个,摆成一圈围着他们。他们将一个人围在中间,绕着他跳舞,抬起手又往地面的方向甩,再抬起手甩向太阳,之后又指向他们那个圆圈的中央。从我站的位置看,中间的那个人正好被外面那一圈人遮住,但凭借往年的经验,我知道他坐在地上,穿的应当是黑色的风衣,黑得像是黑太阳的光。有时人们说太阳变成了黑洞,但那个“黑洞”没有将它周围的星球全部吸进去,甚至还慷慨地将紫外线等东西继续发射给我们,我认为这似乎也不正确。真的如此吗?我对星星不太了解就是了。最开始的两年,政府认定这些神秘小团体有着邪教的性质,不允许任何人参与,但后来,所有人都屈服了。人们和所有星星一起屈服了。在我的这个小区,他们叫做:彃日。外头那些人如何,我不清楚,我没有参加任何一个庆典,到第五年时,他们都已经像是小范围的新兴宗教了。出门时,大约是接近十点。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可做,便决定去拜访父母。他们和我一样,或者说我和他们一样,没有参加任何一个庆典,只是偶尔会一时兴起,试图以旁观者的身份站到更近的位置,弄清楚他们在跳那些好似古时候祈祷的舞时会想些什么。

  我走的这条路不在主干道上,灯光自然也显得较为昏暗。路灯间隔几米便有一个,这六年来日日超负荷运作,投下一片一片椭圆形发散的光,光圈与光圈之间有着一小部分的重叠。这条路上没什么人,也因为今年的六周年庆典日是在工作日,只有那些执着于仪式或信仰,或是无所事事的人才会在街道上跳起与艺术无关的舞。路灯下偶尔有蛾子在飞,撞向灯罩,受点儿伤,再继续撞过去。大概也有宇航员乘着飞船撞向太阳,至今仍未到达。太阳变黑的那一天,我这儿,即地球的这一面,恰好是在白天。人们以为这是毫无征兆的日全食,然而太阳没有再出现。或者说:太阳一直在那儿,但却像是不见了一样。它的外围有一圈彩色的亮圈,紧贴黑色的部分。或许这就是不寻常的日全食,只不过持续了六年而已。我不知道那些一觉睡醒发现世界仍旧黑暗一片的人们会想些什么,有可能与我一样:觉得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街上的店铺大多开着足够明亮的灯,这条路只有便利店一样的又小又老的店,灯也没有大路上的那么亮堂。有时候我离开了路灯照明的范围,就需要注意脚下的路。有些青年骑着电动车经过,座位前或后箱的位置摆着或大或小的箱子,那些人是快递员或外送员,如果车灯坏了,他们可以在任何一家全有连锁便利店前停下,请他们提供免费的新车灯。我父母的家在这条路的尽头,往右拐,走到下一个路口,抬起头便能看到那栋楼。不是很高,但和其他房子一样,开灯的人足够多,房间内的灯都足够使街上的人看到墙的颜色:带点儿粉的白。但要我凭空说出它的样子,我也不能很确定,我在那里住了十几年,现在记得的只有灯光。我父母家的灯是白色的,带着十分浅的暖色调,因此在家窗口的附近,墙砖是粉红色的。爸爸很少用日光灯,这些年更是如此,总是一盏台灯就觉得足够了,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开着孤零零的一盏小台灯,戴着老花镜看书上的字。从外头看,他的房间经常都是昏暗的。

  一直都关着灯的是我的房间,只有在我有时决定当晚住下来时才会开灯。但也不过是短短一小时不到的时候,之后我便会关灯睡觉。第二天早上,开的也是客厅及其他房间的灯。我很少在父母家过夜,大多时候都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在灯光中昏昏欲睡,睡着了便睡下去,醒了便去关灯。六周年庆典日时,我也一样回家过夜。爸爸在房间里看书、忙自己的,我待在妈妈的房间里,听她说她最近看到的事情。她告诉我:她意识到,太阳变黑这件事是命运或所谓“神”对人们的考验。她认定,这是一种修行。我认为,这是一种筛选,但我没有和她说。我们一起看了一部电影,讲的是两个人开着车旅行的故事。播放到后半部分时,外面下了一场突然的大雨。我以为它会像太阳一样,它会一直下下去。不过,每次我这么想时,雨都会慢慢停下来,仿佛从未出现过。黑太阳要么是个意外,要么的确是件注定要延续的事情。她做饭时,我在躺椅上睡着了一会儿。午饭后,大约三点多,妈妈让我带上一把伞再走,以备万一。出门前,我趁她不注意,又把折叠伞悄悄放了回去,等她发现到时,我已经走到那条老路上了,她也会懒得出门。在路灯下,我停下脚步查看消息。没有新消息。但我还是查看了一遍。那天的那件事情,即促使我写下这份记录的事情,发生得毫无征兆,甚至比下午的那场雨还要突然。我没有想过太阳会再变回原来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尽管它目前为止只变黑了六年,但这黑太阳已经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了。我甚至有些害怕,要是白色的、明亮的光重新出现,世界或许会天翻地覆。

  然而天空的确突然间变得明亮了,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抬起头时,我掀开兜帽,发现我无法看向天空,因为太阳的白色的、金色的、彩色的光过于刺眼,在我的眼球上留下了黑色的烧灼似的太阳斑。那种太阳光和我记忆中六年前的太阳光一样,可以照亮整片大地,驱散黑夜。我走进这条路上唯一的一家全有便利店时,手有些颤抖,心脏跳动的速度过快、力度过大。太阳已经又变回黑色的了。估算起来,它大约变白了一分钟多一些。我不太清楚具体的时间,因为在那一分多钟里,我站在路上,感觉不到路灯的光。我的视线被固定在了太阳上。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我从未敢去想象这种普通的太阳。我买了一瓶冰矿泉水。在收银台前,我花了一点时间才从印在眼睛里的黑斑、白光和红点里找到钱。我期待听到店员问:刚刚的太阳是怎么回事?但她找回给我零钱,只说了一句“谢谢惠顾”。小区里彃日的那些人仍在跳舞,我想知道他们是吃过了午饭才继续,还是一直从早上跳到现在。就算太阳变亮了一分钟,世界仍旧毫无变化。他们伸出手,甩向地面,再甩向黑太阳,仿佛想把它射下。祭司此时已经站起身,露出他或者她的那顶红色帽子,高举起双手,不停地以逆时针方向转圈。那个人从未因为眩晕而倒下过。社交网站上也没有人提及这件事。在上楼时,我发布了:太阳刚刚变白了吧?第二天,我又删掉了它。即使在出门时,我的屋子也仍旧亮着灯,回来后就不必费心再去开灯了。暖黄的光亮把大多数的家具都变成暖色调的,有时会让我想起海中的灯塔。我站在灯光之中,手心湿答答的,全是矿泉水瓶瓶壁外凝结的冰凉的水。那些水从我的手指上滴落,掉在地上,干了后便也不存在了。即便如此,它们也仍旧不停地凝结,滴落,消失,重复无数次。我关上所有的灯,这样一来,屋里屋外便是同样的:被黑太阳的黑光包裹。后来也没有人提及此事,好像的确从未有这样一件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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