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demonium

Shada de da dum

(茸米)你是我的

  太阳。他是这么说的。比起天上那个摸不着还不能盯着看的金色球,你才是我真正的太阳啊。米斯达趴在床上发誓。他那时候正翻着当天的报纸。他没在吃早饭的时候看,也没有在吃饱后收拾了餐具再到沙发边上看,而是等这些都过去了,肚子里的东西消化了不少,他才不紧不慢地趴下来,把报纸摊开,铺在床上。他说得也不紧不慢的。

  油墨味都传到了书桌旁。乔鲁诺听了,停下几秒钟后才写出下一个字母。那是一个a。a的尾巴往上翘起,然后连上句尾的问号,问号最后的小点他点得有些重。他把自己的反应藏在了心里,没有将这点表现出来:他既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他知道要是他表现出来了的话,米斯达一定会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他把这念头藏起来后,又问:是这样吗?他是在问自己,这是关于两件事的概括性问题。他轻轻歪过头,投去视线。那家伙漫不经心地将注意力分成两半,有时候这边多一点,有时候这边少一点,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报纸被翻了一页。他们把这个话题搁置下来,没有再碰。

  起因是乔鲁诺问的这一问题:一个活着的人在他人心中能高到什么地步?他在写他的历史作业,想起了他未经历过的二战和他经历过的小型战争。

  “是说比喻来讲的话啊,夸张点儿说绝对能比什么都要高吧。”米斯达说,“什么超越整个世界之类的。”

  “那么,你认为现实来说呢?”

  米斯达想了一会儿。他捏着报纸的边角,拇指和食指按在一起来回蹭着,让他的手指肚沾上了报纸的气味。有点儿香,也有点儿呛人,粉末状的。

  “果然也就还是那样吧。”他回答,“因为比方说我就觉得你是我的……”

  太阳。他就说到了这里。他垂着头,和说“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一个语气,也和“我搞掉那个小队了”一个语气。他们都没有看向对方,但在空气中隐隐有种什么东西,和替身类似的某种东西,连他们也看不到,却好像在拉着他们不断要求靠近。乔鲁诺没有相信他,也没有不相信他,就这样。他继续写他的历史作业。这次的主题是1940年左右那段时间的战争。如今人们反思战争,觉得自己不应被牵扯其中。或许过去挑起战争的也是同一群人。他写的小论文里有一句话:

  剩下的人背负死者的灵魂前行,幸存者有时认为自己不应该活着。

  后来重写时,他把这句话删去了。他过去会想,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不是也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他后来也不想了。米斯达翻完了报纸,正闲得无聊。他把报纸折起来,抓在手里,然后伸出手臂,一松手,那叠纸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他的枪插在背后裤腰里,为的是随时都能拔出来,又不会硌到他。但他忘了这事,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舒舒服服躺着伸个懒腰,就被硬邦邦的墙给硌到了后腰那儿。冰冷的金属几乎嵌进他皮肤和骨头里似的。

  他疼得嗷嗷叫,一股脑地坐起身来。乔鲁诺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但他转过头,只看见了一个一手抓着枪,另一只手搓着后腰的米斯达,他越往下看,越能看到米斯达脊椎那儿的些微的隆起,在那人的手掌、手指间若隐若现。他看见米斯达弓着背,盘腿背对他坐在床上,便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笔。但他们之间隔着许多东西。他的历史作业是第一个障碍,他把它扔开了,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会抱怨自己学生的身份。下一个是他的椅子,他费了全身力气把它给推开,让自己可以挤过去。再然后是那张双人床,上面铺着米斯达挑选的条纹床单,盖着米斯达挑选的格子纹被子,足足有数千米长。他从床上爬过去,然后开始与他们之间的无穷尽的空气战斗。

  “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啊,”米斯达说。他仍旧背对着他。

  “请放心,我没有那么做,”乔鲁诺气喘吁吁地回答,“勉强自己做无用功只是没用的事情……我不喜欢白费力气。”

  说完后,他便不敢肯定这些话是他想象出来的,还是确实发生过的了。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米斯达怎么会突然说出那句话?他最后还是碰到了米斯达,从他出发到好不容易抵达终点总共过去了整整五秒。从他的感觉来讲,这五秒钟好像和五年一样漫长。但当他伸出手,碰到米斯达后腰上裸露的、留着枪把印子的皮肤时,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时间的流速顿时恢复到了正常,由此他意识到,那只是五秒而已。

  米斯达好像松了口气,肩膀一旦不再紧绷便塌了下来。他把枪丢到一旁,那危险的金属块滑到了枕头边上。他那只本在揉着腰,现在却因为被抢了活儿而显得无所事事的手盖在乔鲁诺的手背上。好像在说:不准跑。这让乔鲁诺感到诧异。他心想,这样拼了命地跨越无数障碍终于终于到达目的地后,他怎么会跑走,这样的话就真是他所讨厌的白费力气了。那只手按着他的手,教他往哪儿揉会让生硬的疼痛消失,往哪儿揉甚至会让他的所有神经都跟着松懈下来,发出猫一样的声音。乔鲁诺跪坐着,照着那只手的指示按摩那块皮肤,手掌底按着那儿稍微用点儿力,米斯达就会享受地哼出声。他听得又情不自禁起来,下定决心把手指塞进了裤子里。一开始,他只是伸进花哨皮裤和内裤之间,但几秒钟后,他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便将手指塞进了内裤里,贴上他的屁股。米斯达咯咯笑了起来。

  “不要闹啦,”他笑个不停。他转过头,用另一只手把乔鲁诺的脸按过来,撅着嘴在他嘴边亲了亲。他亲出了啵的一大声,“你这家伙真的是青春期很有兴致耶。”

  “都是你的错才对吧,米斯达。”

  “什么啊,真的真的只是我的错吗?”

  乔鲁诺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他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个想法,只是被米斯达的身体所诱惑,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或许这就是米斯达所指的意思。他的一个想法和他的另一个想法总是产生冲突,也就是说,他觉得的和他明白的产生了冲突,以至于他有时候会变得不知如何是好。比方说,他觉得自己既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可是……这时候就是那少数情况之一。他通常都是十分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只有这样的时候,他的情感变得如此强大,甚至可以再次与他的理智抗衡。米斯达仍旧抓着他的手,没有把它拉出来,也没有要真的做些什么的意思。他又抓了一会儿,然后松开了。乔鲁诺也像是被电击到了似的,一下子收回了手。

  这让米斯达又笑了起来。他把身子往前挪了一段,然后放任地心引力将他的上半身往后扯,叫命运让他恰好把脑袋和肩膀搁在了乔鲁诺的腿上。“哎呀,”他叹息道,两条胳膊往上甩,舒展开身子。这样一来,他们终于看到了对方的脸。

  “别逃跑啊,我的太阳。”米斯达说。

  他抬起眼睛,伸出手,又抓住了乔鲁诺先前给他按摩的那只手。但这次他不是单纯将手掌贴着,而是把手指塞进乔鲁诺的手指缝里。他总是挺耐心的,或许是来源于当枪手和暗杀者的经历,也可能耐心是他自己本身打出生以来便拥有的东西之一。他的那双眼睛就像黑洞。每每乔鲁诺和他对上视线时,他的一切都会被吸引过去。

  他在恳求,也在命令,也在陈述他所理解的可能性。

  乔鲁诺张了张嘴。像这样的时候,他是乔鲁诺·乔巴拿。甚至没有乔巴拿。他只是乔鲁诺。甚至名字都不重要,他只是这样一个生活在意大利拿坡里的人类个体:金发,蓝眼睛,十六岁,小时候的经历使他心怀不确定,如今人们依靠着他,认定他是他们的世界的拯救者。米斯达知道这个。米斯达现在也不是盖多·米斯达,只是另外一个生活在意大利拿坡里的人类个体:黑色头发,黑色眼睛,十九岁,认为命运至上,实际上也常常忐忑不安,但只有一段命运他无论如何都要靠自己掌握住。他手里抓着的就是他的命运。

  命运和他说:“你还真是个十分执着的人啊,”用的是乔鲁诺的声音。

  乔鲁诺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他的眼中露出的神情在说的是:管它什么理智,他现在不需要理智,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克制。因此总得来说,关于米斯达说的那些话,他是相信的。他把手指按下去,握住米斯达的手,先是轻轻地收紧,然后变成了比正常稍紧一些的力度。他握着那只手,碰了碰米斯达的脸,像是开玩笑地假假地打上一拳一样。那张脸被他一碰就像是给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嘿嘿地咧嘴笑了起来。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嘛。”

  他点头承认了。关于太阳一般似乎永不会消亡的那种事物的事情,他的确是一直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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