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demonium

Shada de da dum

(茸米)再来一次?没问题

是 @牛肉火锅 点的且 @误导有方 想看的蛇茸!

对不起我硬生生浪费了写车的好机会(……)说不定以后会补上。


Again? 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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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一条蛇出现在他的卧室里。一条金色的巨蟒。不像米斯达有时候在杂志上看到的插图,那里头的蛇和它比起来都像是加了一层白色的滤镜,失去了任何一点的魅力。这是一条有着纯粹的金色鳞片的蛇。是抬起头来看到的太阳的颜色。还有天文照片里的太阳的颜色。

  然后出现的才是他自己。他——就他一个人——坐在地上。他看不清墙壁啊、屋里的摆设啊之类的东西,甚至看不清楚门,但那条蛇身上的鳞片却比什么都要清晰。从他的感觉来说,他像是从床头灯的视角来看他自己的。他看见:盖多·米斯达和一条蛇。

  蛇游向他,时不时吐出分叉的舌头。它的身体左右滑动,头则始终稳在同一条直线上。而他自己——或者说他的身体,这说法让他感觉正常一些——不仅没有逃开,甚至还伸出手,欢迎那条巨蟒一样张开双臂,和人们欢迎宠物狗扑上来时是一个动作,但又似乎有些不同。金色的蛇的头碰到了他的膝盖。它缠在他的身上,维持着恰好能够紧紧圈住,又不至于让他觉得喘不过气的力度。蛇的头又碰到了他的肩膀,然后是脸。冷血动物冰凉的身体贴着他裸露在衣服之外、因为凉飕飕的空气而起了鸡皮疙瘩的皮肤,他却觉得这温度令他觉得温暖。温暖到令他哆嗦了一下。他看见他自己的身体闭上眼睛,咧嘴笑了起来。

  蛇缠着他的身体,挂在他的肩上,尾部绕在他的左腿上,尾巴尖正好垂在他的脚踝那儿。巨蟒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的意识想到:这大概是最最可以叫做幸福的事。

  第二天米斯达一觉睡醒,打着哈欠和福葛、纳兰迦说这事时,那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说不出话的神情来。具体来说,就是僵硬地扯起嘴角,眉头皱成一团,同时因为吃惊而瞪大眼睛。他们三个坐在餐厅里,歪歪扭扭地一人占着一张椅子。桌子上摊开着一本空白的横条本子。

  “你真的做了那种梦啊?”纳兰迦问他,“好吓人,那条蛇肯定是想要吃掉你吧!”

  “所以说了啦,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啊。”米斯达说,“你不会是怕蛇吧?”

  “说啥啊?我才不怕啦!”

  “而且总感觉它好像和我还挺亲切要好的……”

  “呃啊!”纳兰迦惊呼起来,“我说米斯达,你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谁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啊!你这家伙怎么说话的啊!”

  “不过,我倒是读到过一个说法来着,”福葛打断他们说,“梦到蛇象征着……米斯达,你的性欲是不是太旺盛了点?”

 

-


  他们一时间没机会再继续谈下去,因为阿帕基来了。他们打了招呼,这才叫来服务员,点了蛋糕和茶当点心。米斯达嘴馋得有些看不进书了。茶壶和杯子端上来时,纳兰迦正迫不及待地向阿帕基说着米斯达的梦,说得头头是道。

  “又不是你的梦啊,”米斯达抱怨道。

  阿帕基抬起了右边的眉毛。他用左手的食指、无名指勾着头戴式耳机,把它轻轻晃着,那边的胳膊勾在木头椅子的靠背上。他的身子向后靠,另一边手刚好能够放在桌面上,他把那只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在那白桌布上敲了两下。这动作的意思是: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都梦到了什么,嗯?”他说,“真是奇怪的梦。”

  “又不是我想做才做的啊。”米斯达说。他手舞足蹈,用无数种手势帮助描述他的梦。说到那条蛇时,他用“简直就是黄金做的蛇雕像”来描述它。阿帕基听得扯起嘴角笑了一声。

  “我倒觉得福葛说得没错。我说米斯达,你就是性欲太旺盛了点儿吧。你难不成是想让那条蛇吃了你?”

  绝对没这回事。米斯达敢对天发誓。他真敢指着圣经说出下面这句话:本人,盖多·米斯达,绝对没可能有那种奇怪的念头,他这方面大概也就是普通的正常人的水平。需要他说得多郑重,他就能说得有多郑重。

  他也不是那么信上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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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斯达只字没提他觉得温暖啊幸福啊的那部分。

  有那么几次,他真的就要说出来了。他最后还是没说。

  这部分,至少是对他来说,和当时的话题稍微有点儿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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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二十分钟后,布加拉提走进餐厅里,身后跟着个金发的小鬼。

  小鬼长着张甜蜜的脸蛋,一双蓝眼睛明亮得不像是要加入他们这行的人。他在空椅子上坐下时,米斯达把身子往后挨,仰着头,借着这机会让视线赤裸裸地、迅速地顺着桌子滑出去,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双眼睛。

  有几秒钟,或者更短的时间,或许就一秒左右,就在他端起茶杯,闻到了里头那玩意儿的味道时,也就是身为知情人的米斯达咧嘴偷笑的时候,蓝眼睛好像发生了点儿变化。

  那里头的圆形的瞳孔突然变成了竖直尖锐的形状。

  米斯达吃了一惊。他使劲眨了眨眼,把上眼皮和下眼皮用劲地挤在一起,然后再睁开。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他再去盯着看,那双眼睛就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的眼睛。他转头去盯着其他人的脸看,也找不到任何曾出现过竖瞳孔的迹象。其他人都还是这副表情:偷笑着等着看好戏。他把这幻觉怪罪到自己那奇怪的梦头上,在心里头对福葛和阿帕基的言论进行了一番热烈的批判,认定肯定是因此才会对那条蟒蛇念念不忘。

  人怎么会长得像蛇?蛇怎么会像人?

  他又放松下来,在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忘了蛇的事。有时候他觉得,乔鲁诺在盯着他的脖子看。但他瞥过去一眼,那家伙却在看着别处。

 

-


  “你梦见了什么?”乔鲁诺问道。

  一阵风吹来,撞在窗户上。窗户被撞得转到了无法再转的地步,便紧紧地卡住,卡扣处发出“咔”的响亮的一声。米斯达清醒了过来,被那动静吓了一大跳。他一挺身坐起来,差点同乔鲁诺撞到头。他看到了办公桌,他坐在沙发上,这才慢慢想起来自己是在这儿。不是2001年,是2002年。

  五月初时,拿坡里的天气还有点儿冷。他穿着毛衣,手掌贴着露出来的肚子搓了搓,最后搁在小腹上。手掌心的温度从皮肤渗进身子里。乔鲁诺就坐在沙发上,紧挨着他。他从梦中惊醒,心脏跳得飞快,看到乔鲁诺就在这么近的位置,便跳得更快了些。

  “我,呃。我说了什么吗?”他问。

  乔鲁诺向他侧过身子,一只手撑着沙发垫。“我只听见你在说梦话。不过太模糊了。”

  “抱歉啊,吵到你了。好像是……”他想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以前的时候。你还是个新人的时候的那事。刚醒来我都有点说不准是真的事还是就不过是我梦到的而已了。”

  “我还是新人的时候吗……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似的。你梦见了什么?”

  他又躺了下来,头靠着把手,闭上眼睛舔起嘴唇来。心跳缓和下来了。他似乎没有睡很久,但嘴巴已经有点干,觉得有些口渴了。他睡着时,窗外是阴天,没有多少光线透进来。现在也没有多少光线,窗外阴沉沉的,但也没有变得更黑。说不定就要来台风了,他想。海边吹起大风时,浪会变得不稳,整个城市也都会跟着翻滚。

  风还在撞着窗户。凉飕飕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让屋子里的冷空气开始转动。空气里除了凉意,还有一点儿别的什么。他说不清。是一股气味,还是什么可以称为氛围的东西。非要他描述的话,那介于一顿美食和一场好电影之间。

  “超级奇怪的梦啊。我梦到你这家伙有一双那种……怎么说来着?蛇啊、猫啊的那种眼睛。好像是蛇的吧。阿帕基考验你的时候,你就突然变成了那种眼睛。”

  他听见一声急促的“嗯”。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继续说:“这个应该只是你梦见的吧。”

  “就是说吧?哪有那么奇怪的事啊。然后啊……我刚刚还以为自己不是在做梦呢。因为在梦到那个之前,我在梦里头那天的前一个晚上梦到了一条蟒蛇来着。就像是黄金蟒那样的。但是啊,要更金灿灿一些就是了。”他嘟哝道,仍旧闭着眼睛,“这是叫连环梦的吧?梦中梦。”

  “我记得就是那样的叫法。我听说的更多是叫做‘梦中梦’呢。”

  “就那个啦。我有跟你说过不?这倒是真事。是梦到我在那时候住的房子里,坐在卧室地上,然后那条蛇啊……就滑了过来,一整只紧紧缠在我身上。不知怎么的,我好像还挺高兴的来着。”他又舔了舔嘴唇,放在小腹上的那只手轻轻拍打两下,“这么一说啊,我都快忘了这个梦来着啊。这下突然又突然想了起来。福葛和阿帕基那两个家伙当时还拼命说我是什么性欲过剩呢。”他说着哧哧笑几声,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匆匆地抬起头,“不是,这就只是他们说的哦!”

  他看到乔鲁诺的脸颊有点发红。这是他最先注意到的事情。他俩的身子靠在一起。他的大腿贴着乔鲁诺的背,有时他随着说话内容动起来,那边腿就会在乔鲁诺的背上蹭几下,或者是轻轻地敲一敲。他的手从肚子往旁边滑,落到了沙发上,恰好碰到了乔鲁诺的手背。

  乔鲁诺的皮肤热得发烫,烫得让人动弹不得。因此米斯达没有办法挪开手。他感觉那只手抖了一下。

  “真的是很有意思的梦,”乔鲁诺说。他的身子稍稍蜷了起来。声音听上去比起往常显得有些低,有那么点干哑,还有点儿过快了。他别过头咳了一声,“对不起,我好像感冒了……我先离开一会儿。下次再说给我听吧。”

  他抽出手,朝米斯达点了点头。他没有等米斯达回答什么——这也和他平时显得不太一样——便站起身,眨眼间就走了出去。带上门时,那声音倒是和往常一样,只是轻声的“咔嗒”。

  在米斯达的手掌上,那股热量残留了下来,一直到好久之后才慢慢散去。它不断以滚烫的热度强调自己的存在的那段时间里,米斯达觉得自己也在被不断加热。他转过头打量只剩他一个人的头儿的办公室时,发现窗外已经天黑了。就好像乔鲁诺走出门,就把剩余的太阳一起带走了似的。他感到浑身发热,又觉得这热量使他冷到哆嗦。他睡不着了,但仍旧躺着又闭上眼睛。心里想着刚刚的事。

 

-


  他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

  吹起南风时,他用舌头尝到地中海的海水气息,以及更遥远的非洲大陆的味道。他想知道的事情之一是,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没有一处能给他明确的指向。他只能把自己藏在人群里,装作一切正常。

  在他刚上初中,可以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大胆走进图书馆里时,他读到了一本书。

  那之后他没有再找到过那本书。他不记得书名,也不记得作者,只记得它似乎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他记得自己站在书架前,用手指在他齐眼高那排的书上一本一本点过去。摸着书籍,从左往右。这本、这本、这本、这本、这本……,在右数第六本时停了下来。他把那本书抽出来,站在书架前读完了第一章。他读得脖子发酸,便到桌边继续读下去。有时候趴下来,有时候往后靠,但大多数时间里,他都端端正正地坐着,同图书馆融为一体。

  除此外,他还记得,他当时一口气读到了最后。翻到最后一页,再把封底也翻过去。离开图书馆时已经天黑了,图书管理员等着他离开。他心想:这本指南真的是指南。

  在后半本中的一章里,作者说:然而蛇和人不该有区别,生物都应如此。

  真的应该是这样吗?他后来无数次询问自己,都没有得出答案。在得到答案之前,他都会将自己放在人类之外。

  指南从不会告诉你具体的地点,但总会指出方向。

  从那一天算起,距离他能够朝那个方向大步前行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站在这里,已经迎来了第三个春天。第一年碌碌无为,第二年开始前进,他不禁好奇,到了这一年,他能走到哪里,之后又前往何方。他跃跃欲试,希望做出改变。

  他必须行动,不断向前,给予它最多的关注,否则就会错过那个改变。

  时间就要到了。

 

-


  他们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酒店,这才避免被冻得手指、脚趾僵硬。每到冬天,只要太阳开始显露出要下落的迹象,空气就会骤然变冷,不给他们一点儿的缓冲时间。他们是在南方,到这季节时却仍旧要把自己裹起来。然而没有雪。米斯达有一次抱怨道。这么冷却没有雪。多不公平。他从嘴里哈出热气,热量凝结变成白色的雾气,被从北边来的风卷走。

  乔鲁诺的呼吸总显得没有那么热。冲着手掌哈气时,他的嘴边几乎不出现清晰的白雾。他又开始昏昏欲睡了。白天,他总是不愿吃太多,老是打不起精神,只有在不得不同其他黑帮要员会谈时才显得像平时一样。等人都走光了,他就像用光了力气似的,半闭着眼睛。身子却仍旧挺得直直的。米斯达担心得不行,福葛也是,他俩上窜下跳着,要求乔鲁诺像普通小孩子一样,按时吃三餐,一天睡八个小时。他照做了,一个反对的字眼也没用过。但他仍旧会在放松时露出这副模样:垂着视线,挺直着背,肩膀稍稍下垂。只要被轻轻一推他就会歪倒在地。

  最后这一天,福葛赶回拿坡里提前处理事情。他嘱咐道:必须必须必须要按时。

  米斯达对他敬礼,回答:遵命遵命遵命。他的姿势很不标准。

  每年都这样。出于工作原因,他们总是遇上多事之冬。

  “冬天太冷了,”在酒店的暖和房间里,乔鲁诺嘟哝道。

  “这倒也真是,我都觉得冷得想睡觉。”

  米斯达锁上门,把外套在门边使劲甩了几下,想要甩去上面的寒气。乔鲁诺像是梦游似的,连衣服也没脱完,把厚实的深色风衣丢在床尾,便抱着被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蜷缩起来。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长条。

  “我一直在想,要是能冬眠就好了……”

  “原来连你这家伙也会想这样的事啊,”米斯达把乔鲁诺的风衣也抖了好几下,和他自己的一起摊在椅子背上。他想了一会儿,又把衣服拿起来,用衣架挂起,放进了衣柜里,“没办法,谁叫人类是没有权利冬眠的嘛。”

  被子说了一句什么含糊不清的话。

  “啊?”米斯达问,“你说什么?”

  回应消失了。他转过头,看见乔鲁诺把被子遮过半张脸,已经歪在沙发上,露出了一副睡得很沉的模样。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同样萌生出了点儿困意。时间还早,他打开乔鲁诺的行李箱,没有碰别的东西,只拿出了最上面的那本书。他哈欠连连,脱了鞋子,钻进自己的那张床上——更靠近门的那一张——把自己也裹成一长条。他看了一会儿小说,因为过于投入而差点儿错过了福葛千交代万交代的晚饭饭点。他想起来时,正好看到主角在惊呼:天啊,怎么会这样!酒店的挂钟滴滴答答的走着,走太快了。他便连忙钻出被窝,用内线电话叫酒店服务员把晚餐送上来。

  “醒醒,乔鲁诺,”他摇了摇乔鲁诺的身子,“看窗外。你看下雪了啊。”

  乔鲁诺惊醒过来,睡眼朦胧地看向窗外。“你说什么?”他问。

  窗沿的灯比别的地方的都要暗一些,照在乔鲁诺的额头上。他的眼睛那儿被光照出一片阴影,蓝眼睛看上去变得有些灰了。等到再迟一点,或许它们又会变回原来那种透亮的颜色。每到晚上,乔鲁诺都是会更精神一些的。街灯也从窗外照进来,从低处打亮他的嘴唇。远处的灯仿佛是星星。庆祝新年的小彩灯还没有拆下来,真有些像花里胡哨的雪。

  或许是因为光线,米斯达又想起他以前见到的那种竖直细长的瞳孔。他不确定自己此时是否也一样看到了。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在乎了。

  “没什么。”他说,仍旧盯着乔鲁诺看,这次是看着他的脸,“该吃点东西了。你要不要喝橙汁?”

  从被窝里爬出来后,他积攒起的热量又逐渐散去,他不由得搓了搓手,想让自己暖和一点儿。好一会儿,乔鲁诺都是仍旧有些没睡醒的样子。露出了普通人——普通小孩子——的模样。乔鲁诺挪了挪身子,缩到短沙发的一侧,然后犹犹豫豫地掀开了被子。

  米斯达也犹豫了一会儿。他又搓了搓手,看着乔鲁诺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几秒后,他一屁股坐上沙发,蹬掉拖鞋,把他们两个用厚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

  被子里有芳香剂的味道。再仔细一点儿闻的话,乔鲁诺用的香水的气味也渗了进去。他已经浪费了一些热量,但当他用热乎乎的被子把自己和乔鲁诺包起来时,他才刚拉紧被子就已经觉得暖和了。他们俩肩靠着肩,手指叠在一起。直到服务员按了门铃,他们才终于不再是那样的姿势。期间,两人说着话,打着哈欠,一动不动,有时半闭着眼睛。乔鲁诺越来越清醒,而他不停闻着那香水味。

  他点了橙汁、葡萄酒、两份小牛排和一碗混合沙拉。吃完后,屋子里还残留着牛排的气味,香喷喷的,一点儿也不适合睡觉。他们不得不打开窗子,一起冲进了卫生间里。把门关紧,穿着衣服坐在浴缸里说话。

 

-


  因为乔鲁诺不是狐狸,所以“露出狐狸尾巴”这话放在他身上不够合适。好几年后,有一次米斯达听一个从美国追来的调查员说了这话,他笑得合不拢嘴,觉得这句话本身的意象实在是极为有趣。露出狐狸尾巴,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他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谚语,只觉得拿来使用实在是有趣。为什么不是狼尾巴?或者蛇尾巴?那个调查员被他笑得露出恼怒的神情时,他就是这么说的。为什么非得是狐狸尾巴?为什么非得有尾巴?

  他说这话的意思有两个:其一就是完全字面的,为什么非得是狐狸尾巴,而不是其他动物的尾巴,或者干脆不是尾巴?其二,他是在说,你这家伙在这方面还嫩着呢,尽管人已经是个四五十岁的半个老头了——他不太确定,只是瞎猜的。

  不知道乔鲁诺要是在的话,他会有什么反应,米斯达想。狐狸尾巴,他又咀嚼了一番这个词,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那位联邦调查员皱着眉头,咬着牙,一副就要掏出枪来的模样。米斯达看得没招,只好再补充了一句:谁都有可能“露出狐狸尾巴”,就那家伙没这可能。这话一样有两层意思。

 

-


  “这是什么?”

  “对不起,这是我的尾巴。”

  “尾巴?”

  “我的尾巴。”

  “长得和蛇尾巴一样的这个,床上的这个,在你腰以下的这么……了不得的,是你这家伙的尾巴?”

  “是的。”

  “我说,你是蛇吗,你啊?”

  “是的。”

  “鬼才信啊,糊弄人也玩点儿高级的啦,乔鲁诺,再怎么逼真也——妈呀我靠操他妈的。”

  “对不起,事情就是这样子的。”

  “拜托你告诉我一下我不是在做梦之类的。”

  “你……是在做梦。睡醒就该忘记了吧,米斯达。”

  “好痛!也就是说我还真不是在做梦啊。”

  “我觉得,实际上因为认定‘做梦不会感到疼痛’而去掐自己,即便认为自己‘感觉到了疼痛’也说不定只是梦里的想法哦。所以,这样的做法不一定是真的可靠的。”

  “你好啰嗦啊。我说,还有谁知道这事吗?”

  “你是……第一个。”

  “好吧。我有和你说过我梦到了大蟒蛇的那事吧?你还记得吗?”

  “我想我记得的。”

  “我还有没说到的事。我还没和其他人说过,连福葛那家伙也不知道。这可是我的秘密啊。你懂吧?”

  “我明白的。”

  “现在我就说给你听。听好了啊。”

  就是这样。


-

 

  米斯达大谈特谈他的那个梦。

  这次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说的是另一个方面的事。

  初春的温度仍旧很低,乔鲁诺的被窝还热乎着,尽管他怎么想都不觉得一条凉凉的蛇尾巴能提供多少热量,但他还是钻了进去。

  掖好被子,躺得比乔鲁诺稍微高一点,这样他就能搂住那家伙的肩膀,要搂得足够紧,这样既是个朋友的做法,又是个完美的二把手的做法,还是个……他不知道算是什么。

  和几年前相比,乔鲁诺长高了不少,本来他要是这么做的话,就会觉得他好像太过把乔鲁诺当成个小孩子了,但这个时候他知道就应该这么做。

  他谈及那条蟒蛇,在描述那黄金雕刻成一般的蛇鳞片时,他掀开被子,忍着凉风仔细打量了一番那条蛇尾巴,不管是照着他那有点儿模糊了的梦来描述那条蛇,还是照着乔鲁诺的尾巴——他这么想着时,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儿怪怪的,这个词组在他的闹钟显得有些过于突出——来描述,全都能够让人看到同一副模样,同一条蛇,那条尾巴搭在他的小腿上,乔鲁诺不知道这种一致性,因此当他将那条蛇完完整整地描述了一遍后,他说:哇啊,我才感觉到,怎么就和你一模一样。

  他并不害怕,也说不上意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有点儿不适应,他自己也不懂是为什么,他越是去详细描述他的梦,甚至把他因为记不清而用想象代替了的部分也都说了出来,他就越是不觉得害怕或意外,就好像是有一条路从过去一直通往现在,或者通到了未来,只需他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就没有不对劲的事能够打搅他,只是风景还较为陌生。

  首先是一条蛇出现在他的卧室里,以前的那个,一条金色的巨蟒,比其他任何金色的事物都要更加纯粹,然后出现的才是他自己,蛇游向他,把他变成螺丝型通心粉的内芯。

  关于最关键的那部分,也就是他的小秘密,也就是他必须要告诉乔鲁诺,必须要分享给他的那一部分,他想了一会儿,手掌在乔鲁诺的肩上拍了好几下,他想要找到一个简单的、正确的,足够把他想过的、做过的、没想过但注意到的、没注意到但存在着的一切全都一次性说出去的句子。

  最后他选定了这个:

  “我说真的啊,我觉得他是要到我身边来一样。就因为这个啦,我在梦里梦外、睡着醒来都觉得开心得不得了。”

  他觉得乔鲁诺明白了,他们那样的姿势的一个好处是,乔鲁诺必定看不见他的脸,但他能够看到乔鲁诺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他垂下视线打量那张仍旧甜蜜极了的脸蛋时,那条他梦里梦外都见到了的蛇尾巴缠到了他的腿上,把他做的梦和他正经历着的现实搅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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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一次?”乔鲁诺说。

  尾音上扬,意味着这是个带有询问意味的句子。只上扬了一点儿,意味着这个句子并不完全是询问句。乔鲁诺撑起了身体,转过身趴在米斯达的身上。他的那条尾巴强壮得出乎米斯达的意料。但后者只惊讶了一会儿,很快便露出那副表示“真不愧是你啊”的神情。乔鲁诺倒是真的大吃一惊,甚至是他们中最吃惊的那个。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盖多·米斯达这人还会这么镇定。好像早见惯了似的,但显然也并非如此。他那副模样更像是早就把他们俩之间的不同全部抛开了似的。

  很少见:他不明白自己要把这副模样摆出来的理由,这副蛇的模样,他只认为非这么做不可。他想质问:你明白吗?你真的明白吗?他准备开口,又意识到这问题是已经被回答过了的。但他还是想知道。

  “我开心得不得了?”米斯达想了一会儿后说。

  时间告诉他时间到了。用的是米斯达的声音。

  被子顺着乔鲁诺的身子滑下去,风趁机灌进了他们两人之间。他很快便主动代替了被子,让有着蛇类模样的下半身紧紧缠着米斯达的身体,他的上半身往下贴,往下贴,往下贴,直到他们的胸口贴在一起,几乎可以看成一体。他把手掌放在米斯达的腰侧。

  他的瞳孔变成了竖着的模样。

  “再说一次?”他说。

  米斯达的身体似乎正在发烫,每一秒都要比前一秒升温不少。对乔鲁诺来说,这种温度已经显得烫手了。但他很快就会适应,因此并不在意。何况他的心脏、他的眼睛、他的胃还有七七八八的每一处也都在发热。他露出那副促使人们答应下对他有利的事情的模样。更加发自内心一点。更加不可控一些。

  “我开心得不得了。”米斯达说。他的呼吸变重了不少。

  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的脸之间的距离——他们的嘴唇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他的呼吸越变越重,越来越缓慢。

  他张开嘴,好像要说话一样,却没有说话。

  “再说一次。”

  米斯达分不清这是命令还是请求。他说:“我开心得要死。”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嘴唇被碰到时,他被乔鲁诺变成了螺丝型通心粉的内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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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后来又说了好几次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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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一天,某一年华兹华斯出生了,某一年维苏威火山来了一次大喷发,某一年报纸说墨索里尼受到了大欢迎,某一年亨利·福特和这人世间说了声拜拜,某一年《情人》拿下了巴黎里茨海明威奖,等等等等,没有一件事比这件事更加重要。

  福葛说的没有错,阿帕基说的没有错,米斯达想的没有错,乔鲁诺感觉的也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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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在2002的秋天的时候的事。大概是刚入秋时。天才刚开始变冷,人们的嘴唇经常干得生疼。在书店里,米斯达四处乱走,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停下来时,他低下头,看向书架在他胸口的那一排。那一排书的架子上贴着纸标签,上面写着:科普类。米斯达从左边开始看起,数着这本、这本、这本、这本、这本……,在看到右数第六本时停了下来。那是本软封面的书,浅棕色的书脊上写着:《蛇与人的指南》。在标题的下方,有一行小小的字,写着作者的名字:弗朗西斯科·里培兹。是本意大利人写的书。米斯达后来还发现。这个里培兹就生活在几十年前的拿坡里。书没有拆封,他找了一会儿,没有看到第二本,便将它抽出来,拿到小木柜台前去付账。他花了一周多的的时间不紧不慢地读完了它。想起他前一年的梦后,他就老是对蛇念念不忘。里培兹没有使用或花哨或夸张的文字,而是通篇都十分平静。米斯达通常看的都是小说,却也觉得这本书写得颇有趣味。他读着读着,便认定这是科普小说,而非那种普通观念里的学术文章。一遍读下来,他注意到几个令他十分感兴趣的部分。第一个是:蛇类的繁殖。里培兹认为,蛇与人有着相似的交配场景,二者都喜欢将身体紧贴,在实际或比喻意义上缠绕在一起。第二个是:蛇的发情期。大多是在四月底到五月初。第三个是:蛇类在生物链中的优越地位。人们有时将它们尊为神。第四个是:古老传说中的蛇与人。里培兹列举了库库尔坎、圣经里的蛇、东方的蛇神、半蛇半人的种族等经典例子等。第五个是第四个的延伸。在书中其中一章的结尾,里培兹写道:“蛇这一生物,或许是智慧的源头,人类的祖先。”米斯达读了它,几乎相信了这一主张。他至少相信了这一点:说梦到蛇就是想了七七八八的事、想做爱,这可是太不公平啦。

  应当是要有着什么更特别的、更不可思议的、更有意义的意义才对。

  有什么事情应当要发生了。或者已经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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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个是这一句:

  “但是蛇与人不应当有区别。生物都该如此。”

  显然任谁都听过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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