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demonium

Shada de da dum

大马士革

  那个午后,皮耶罗·利贝兹在陶尔迷的童年小屋里沉沉睡去,他的地中海唱着歌儿哄他入梦,和他母亲曾经晃着摇椅唱的那首歌一模一样。皮耶罗已经九十八岁了,前段时间他又去了一次博洛尼亚,为那儿的玫瑰倾倒,他去看了自己大学时期租的房子,发现在门口仍然插着那朵大马士革玫瑰,那些淡粉色的大花瓣依旧娇嫩如绸缎,露珠闪闪发光,仿佛玫瑰的时间在这七十七年里再也没有往前走过,而他始终还是无法记起它是从哪儿来的。他拍下了那朵玫瑰,又向新的房主人要走了它。当问及为何它还在这儿时,新主人说,她看它一直没有凋谢,便干脆留着了;看它多美呀。多么自然的理由。
  这是您的玫瑰吗?她问。
  可是,连皮耶罗自己也说不准。但他的确是拥有过它;玫瑰曾陪他度过了他的整个大学生涯。他拿着玫瑰回答道,是的,这是我的玫瑰。
  他还回了大学一趟。他的母校在这些岁月中只是变得越来越温柔,就像个老母亲一样望着她所有的孩子,即便得到的是抱怨也没有停止微笑。而后,皮耶罗又一次拥有了艾米利亚-罗马涅的胖子城。他在一天里气喘吁吁地爬遍了姐妹塔楼,在姐姐的塔顶看那些千篇一律的、温暖的砖红屋顶。他去了他最爱的那个酒吧,却发现它已经不再叫作隆蒂尼了,不知道是因为老板的儿子不喜欢那名字,还是说可怜的燕子早就被转送给了别人,只是里头那台老电视还在,似乎已经成为了镇店之宝,只要看一眼,皮耶罗就能想起让他和朋友甚至是陌生人拥抱欢呼、近乎哭泣的那三个进球,那时候的他们简直和喷射人他自己一样疯狂。那位曾经常免他饭钱的餐厅老板早已去世,他的儿子离了婚又结了婚,可竟然还认得皮耶罗,拉着他叙了半天的旧,在他临走前又说,不啦,这顿我请客。有好几周,他在他的博洛尼亚走来走去,直到他的腿再也再也走不动了,这才在上个月回到了老家巴勒莫,和他的小孙女——他的小甜心玛丽娜——住在一起。
  他回到了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安娜丽莎,他的养女为他整理得清清楚楚,而该在的东西都还在那儿。他的窗外是望不到边的地中海,而窗帘还是那条洗到褪色的白布,上头印着星星与男孩,只是不知道狐狸与玫瑰去了哪儿。后来他在他母亲的窗户前里找到了狐狸与玫瑰。他把带回来的大马士革玫瑰插在了门口,就和它在博洛尼亚时待的是一样的地方,而过了一个月,它还是没有枯萎,不需要水也不需要土,仿佛它已在海风中扎了根。安娜丽莎惊讶于它的美丽:瞧啊,爸,它一朵花瓣都没掉呢。而皮耶罗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的确确是忘了什么事,他越是看着那朵玫瑰,他就越清楚这个念头的真实性。
  但到底是什么事呢?他一个字也说不上来。直到那天下午他躺在床上,刚刚醒来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却突然闻到了森林的味道,那熟悉的风中夹杂着玫瑰和白蜡树叶的香气,青涩得让他想起少女们的脸庞。当他下床走到窗口,他看到他的地中海被一望无际的森林取而代之,可他却一点也不惊讶,反而觉得每一棵树似乎都是他的亲人。森林在呼唤他。
  他蹒跚地走下楼,楼梯被他踩得吱呀作响,但当他到了拐角时,他却发现到自己的步子比先前轻快了许多,当他到了大门口,他又意识到,他又变回了那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他的手放在门把上,那是二十一岁的手,而他能感觉到,森林的手就放在另一头的门把上。
  屋内,姑娘们在喊他的名字。可是皮耶罗·利贝兹平生以来第一次不想要回应她们,于是他在心里头说着再见,手上压下门把,门便在轴的哼哼声里打开了。门外确实成了一座森林,而那些以阶梯式坐落的房子都变成了树,假如他回过头,他会发现自己的房子上已经爬满了深浅不一的绿藤蔓,几乎让房顶变成了绿色的。但他没有去注意别的,因为在他的正前方,有一位金发姑娘正站在树下,她的侧脸像是世间最好的工匠雕成的,她手中的玫瑰正如他此刻的心一般灼热,于是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她,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而他在她转头看向自己时终于明白了那朵大马士革的来历。当她丢下玫瑰、眼含泪水,提着长裙跑向他时,他也跑了过去,将她紧紧抱进怀里。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他们语无伦次地说着话,然后接吻,又在接吻中说话,在说话中继续接吻,再不断地重复,很久很久后才终于能够分开些许。黛西,黛西。他一遍遍地念着金发姑娘的名字,每一次都让他记起更多的事情。他知道她是个精灵,他知道她最爱的是玫瑰,他知道这是他在二十三岁之后就再也没有拜访过的那座森林。
  我不记得你了,皮耶罗对她说,我是说,我原来不记得你了。但我还是没有结婚。
  我知道,黛西说,我看见那朵玫瑰了。
  她的微笑是等待者的微笑,那双蓝眼睛仍像他曾爱说的那般,仿佛装着整片地中海,它的浪花是爱的浪花。如今他仍旧觉得不可思议:森林的精灵竟然有着大海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算着时间,猛地意识到自己的七十七年或许是她的好几百年,于是便愧疚而小心翼翼地在她额上落下温柔的吻。而黛西闭着眼睛微笑,仿佛那四百年只是一闪而过的四百年,岁月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更没有在心里留下什么。这时候,皮耶罗·利贝兹又突然想起,今天是五月六日,而五月六日是大马士革开始长花骨朵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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