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demonium

Shada de da dum

(茸米)被狗启发的兔子

Death inspires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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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什么了吗?”

  米斯达抬起头,喘了口气。他摇摇头,用袖口靠内的那块地方把嘴唇上方的汗抹掉,从胸口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来:

  “丁点儿也没有。”

  那块位置的袖子吸了太多汗,变成了深色的。他再拿那儿去擦汗时,原先积在里头的就被挤了出来。进去了不少,也出来了不少。相互抵消一下,就什么也没变。他脸上的汗还是在往下掉,衣服湿透了大半。他觉得难受极了,但再想想他坏了的脑袋,他又觉得这也不过就是有点儿难受而已。

  “八成就没招了,”他又说。

  黄金体验使用能力时的雾气般的光消失了,房间里又变得昏暗。乔鲁诺好像蹲累了脚似的,就地跪了下来。他摇了摇头。

  “再给我一点时间,”乔鲁诺说,“我会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的膝盖顶着沙发,他直着身子,把胃那儿压在沙发坐垫那柔软的拐角处,使劲地压着。使劲地挺直了腰。他的肚子有点儿疼。沙发上躺着气喘吁吁的米斯达,他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躺在那儿,像一滩烂泥,浑身是血。他抬起手,又想去擦掉滑进眼睛里的汗。

  “要是黄金体验也搞不定怎么办?”他问,“你看我每次都——都这样,回过神来我就在这儿了啊。这要是脑袋里头最最最精细的问题怎么办?”

  他的那只手被乔鲁诺轻轻抓住,放回了沙发上。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乔鲁诺重复道。

  “我不是这意思,”米斯达嘟哝。

  他还想说什么,但乔鲁诺轻轻“嘘”了一声。他哆嗦得太厉害,甚至没有力气反抗这个小命令。他也有些睁不开眼睛了。乔鲁诺抓着他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擦掉蓄在他眼皮上的汗水。直到米斯达胡乱哼了几声,表示觉得可以再次睁眼了,他才放开手,去拿来了毛巾。

  这才用了不到两分钟。他回来时,米斯达已经睡着了。他累得连呼吸都变得很轻。轻到乔鲁诺不得不又叫出黄金体验,看着生命能量在他体内流窜飞奔,这才敢确定他仍活着。起码这意味着:他已经不觉得痛了。二十多分钟前,米斯达冲进他们的这小别墅里,用黑风衣把自己裹成了只乌鸦。乌鸦抓着衣领,呼啦一下把衣摆往两旁猛地张开。呼啦的一下。好像在显摆似的。他把被打成了个海绵的自己摆在乔鲁诺面前。

  哈!他说。

  我回来了,他说,然后被门槛给绊倒在地。

  哎哟!他说,不好意思,有点腿软。

  就这样。那时候他是好了,现在他又是完整的了,但乔鲁诺还是不敢确定。

  现在接近半夜两点。他擦掉流向头发的汗,拿了块毯子盖在米斯达的身上,又在沙发前跪下。他歪过头趴了下去,让耳朵贴着他的胸口。他找了一会儿心脏的位置,终于对准了声音最响亮的那个地方。也就是说,他就像是正对着地心一样,听着米斯达的心跳。那节奏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点太快了,但是十分有力,就像他们墙上的挂钟、他们手腕上的手表里的秒表一样,兴冲冲地往前跑,不过是它的速度的好几倍。他听了一会儿,听着它慢慢变缓,回到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平缓的节奏。与此时此刻时间流动的速度越来越接近。

  边听着那跳动声,他边想着到底还能让黄金体验做点儿什么。

  他想得也睡着了。

  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这一年中最不安稳的浅睡眠之一。乔鲁诺梦到了许多东西,但等他醒来,他只记住了一会儿。梦延续下去的那一小段时间让他抬头盯着米斯达的脸,随后便觉得自己的膝盖被地板硌得生疼,后背、腰和脖子都又酸又僵硬。这时候他就忘了他的梦,无论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但他其实并没有睡着多久。睡着时,他是趴在米斯达的胸口上的,醒来时却坐在地上,整个人滑了下去,脸贴着米斯达的手背。他回头去看窗边的挂钟,发现自己才睡着了不过半小时出头。

  然后时间倒数三,二,一。挫败感和懊恼这才结队出现,狠狠地各自一拳干在他肚子上,朝他放声大笑。他差点被打飞出去,撞到墙上再摔下来,然后又直接被扔进衣柜里去,柜子门被他震得嘭地一声重重关紧。他觉得自己疼得直冒冷汗,但往额头上摸一摸,却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疼得直掉眼泪,他以为这也是他的幻觉,但往眼角摸一摸,他还真把手指弄得湿漉漉的了。米斯达倒是睡得足够稳当,以至于让人怀疑他衣服上的、蹭到了沙发上的血全都是番茄酱。他睡得张开了嘴,呼吸里带着点儿由于过度疲劳而产生的鼾声。

  到处都是番茄酱,连乔鲁诺的衣服和手上也都这边一块红色、那边一块红色,他之前没注意,还把那鲜红的、带着铁味的番茄酱弄到了脸上。他现在才想起这事,便躲进卫生间里,拿肥皂抹了好几遍才把黏在他皮肤上的那些红酱给洗去。至于剩下的那些,他挥挥手,衣服上的红班点便全成了七星瓢虫,排着队从窗缝里飞出去。米斯达身上还有沙发表面的那些后来则被他变成了红羽毛的鸟。那些鸟或许会吃掉先前的瓢虫,乔鲁诺想,但他最后还是这么做了。

  他在卫生间里坐了十几分钟才终于决定出去。洗手时,他开了灯,但等那些红色圆形虫子飞出去后,他又把灯关了。这时候,他悄悄地摸黑钻出卫生间,悄悄地摸黑挪进客厅,从一片黑暗冲进另一片黑暗里。他以为米斯达还在睡,却看到那家伙闭着眼睛,右手搭在毯子上,手指勾着他的枪。他一定是不知何时爬了起来,从门口捡回了枪再爬回沙发上的。

  “米斯达?”他说。

  他的声音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孤零零地回到他身边。他便当作米斯达真的又睡着了,慢吞吞地蹲在了沙发旁。街灯的亮光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长途跋涉前来,跨过窗台,把仅剩的一点儿洒在米斯达的睫毛上。乔鲁诺将左手手掌贴上他的额头,黄金体验的身影在他身旁显现出来,也将手贴了上去。他又去在那之中寻找可能缺失的,或是可能损坏的部分,应该是神经,或者是别的什么。他不是医学生,但他同样认定米斯达的脑袋里一定有这样的一部分,否则他不可能把事情忘得这么干净。

  从最左边到最右边,绕一个圈,从最外围的圈到最內沿的圈,从最上方到最下方。

  他漫不经心地望向别处,发现那把枪的枪口是正对着米斯达的下巴的。

  “没准考虑一下催眠也不错啊,”米斯达说。

  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吓了乔鲁诺一跳,他的手颤抖了一下,而米斯达感觉到了,便吃吃地笑起来。他们两人的视线四处漂游了一会儿,最终对上了。

  “是福葛那家伙提议的,”他继续说道,“没准真有用。我搞不懂神经之类的,不过不是说心理疗法也没准有用嘛。”

  他把乔鲁诺的手抓了下来。他的那只手先前烫得像发烧了,现在已经恢复成了正常的温度,似乎先前发生的事情,即是说那些杀人的活、那些伤和乔鲁诺的焦急的等待全是假的。他用那只手轻轻捏着乔鲁诺的手,在他的手掌上摸来摸去,时不时按几下。他又说了下去:

  “在那儿泡个几天指不定就好了。到时候我就说:‘我说医生啊,要麻烦你一下,我之前撞到了头,这下一拿枪来瞄准谁就要失忆,干完了活才正常,你给我治一下,弄不好的话——反正你知道我是谁,我之后八成会不知道你是谁。’”他说着忍不住笑了几声,“然后等好了之后,我绝对没可能再这么丢脸得要命地跑回来了。”

  那把枪被他松松地握在手里。他边说话边摸着扳机,时不时轻轻往下抠一抠,仿佛摸的是乔鲁诺的另一只手。直到乔鲁诺把枪头拨开,让它指向别处后,他才不再玩那金属块了。他咧嘴笑了起来,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鬼。

  “我不反对这个提案,”乔鲁诺说,“但是你知道这么做的前提。”

  “我不干。现在是关键时期啊,怎么能抛下你当个吃白饭的。”

  “正因为现在是关键时期,我才需要你保证自己的安全。那也不是吃白饭……不用告诉我你觉得其他人会怎么说。”

  “呃。嗯。我是想说,我得保证你的前方是绝对通畅的。现在留下来的都是最麻烦的家伙。”米斯达说。他的视线跨越乔鲁诺的身子,望向他身后上方的天花板,仿佛那儿出现了只小精灵,“我自个儿安全着呢。”他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他等待着,等着乔鲁诺再对他说些什么。他知道乔鲁诺一定会说的。他不禁好奇,这种对话会不会也已经重复了好几遍?他说:不干。乔鲁诺说:要这样。没准他说完就忘了,就像他每次执行任务时那样:他到了目的地,拿起手枪,然后把自己如何杀人、如何活下来、如何回家的事情全给忘了个干净。只记得他在拿起枪时越来越容易手心冒汗。他盯着天花板和墙形成的那个直角,瞪着那个不存在的小精灵——或者是恶魔,反正他看不到。

  乔鲁诺把他的枪扔到了地上,用自己的手代替枪握住他的手。

  “上次和你一起执行任务的人告诉我,”他说,“‘米斯达先生的水平好像有点儿不稳定,看上去怪怪的。’”

  “拜托,那是污蔑啦。”

  “你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吗?”

  “呃,第五次?”

  “第九次。有两次你受了很重的伤,有五次什么也没发生。我应该和你一起去的。”

  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手握在一起,一边是捏着,一边是被捏着。九次,米斯达数了数,也就是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他转过头,看向地上那、一副可怜样子的手枪,不由得把乔鲁诺的手握得更紧。他握着那只手,同时被握着一只手,就着这姿势坐了起来。

  他的两只腿张得开开的。乔鲁诺跪坐在地上,用下巴把其中一只腿拨到正面,然后将脸贴在他的大腿上。他的脸被头发遮挡住了。米斯达看不到他的脸,便越来越觉得有些坐不住,从肚子一直到后背都凉飕飕的。或许他真的还忘记了别的什么,他想。

  他甚至不记得最初那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头儿,你已经没这必要跟着跑最前面了啊。我是你这家伙的枪,”他说,“你只要使用我就好了。”

  “但是,”乔鲁诺的声音闷闷的,“我说过好几次了,你不是道具。”

  “说什么啊!不是那个意思啦。”

  “明明没有了你的话,我什么也……”

  有一瞬间,米斯达觉得乔鲁诺的身体变得透明了。他再仔细去看,却又什么异常也没发现。他一阵恐慌,便弯下腰,低头将鼻子尖埋进乔鲁诺的头发里,深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洗发香波的味道。和他自己脑袋上的气味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又绝对不是一样的,因为只有乔鲁诺的头发闻起来才会令人甘愿忘却一切,让人可以下定决心。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松开了两只手,然后将他的还在成长期的头儿给拉上了沙发。

  他又躺了下来,这次有乔鲁诺趴在身上。

  乔鲁诺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米斯达轻轻地“嘘”了几声,手掌在他背上缓慢地拍着。那双结实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腰。下一秒,米斯达一转身子,乔鲁诺就从他身上滑了下去,被夹在了他和沙发靠背之间。这张沙发足够宽,让他们俩可以面对面紧贴着侧躺而不掉下去。

  沙发还是热的。似乎还能闻到着血的味道。被体温焐热的皮革又将温度传进乔鲁诺的身体里。米斯达把毯子扯清楚,铺在他俩身上。他的手还在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乔鲁诺的身子,好像在哄他睡着一样。而他的嘴唇贴在那张还属于半个小孩子的脸上,贴上去,再挪开一点,换个地方再贴上去。重复无数次。他还亲吻乔鲁诺的耳朵、头发和嘴唇,一直到那让他想要跳起来跑到哪儿去的冲动消失,一直到他不再颤抖,一直到乔鲁诺沉沉睡去。

  “你就是我关心的一切。我发誓……我太嫉妒了,就怕你想要的世界会夺走你。”

  “不要对我背电影台词啦,”乔鲁诺嘟哝道,“别怕,我们才刚开始。”

  “对不起啊,”米斯达笑嘻嘻地说,“就突然想到了这个。”

  尽管小腿被沙发把手别扭地架高,乔鲁诺还是很快就睡着了。他用手紧紧地搂着米斯达。

  “就只有这点我们八成怎么样都没法达成共识了,”米斯达想。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把心里想的东西说出了口。他匆匆看向乔鲁诺:那家伙仍是一副睡得很沉的模样。尽管显然不是很安稳。他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地吻了几次他的脸。

  “但是我会活下来的,我保证……”他说,“……我也不敢说就是了。什么都不记得的话,又没法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连‘熟能生巧’都没法做到……我该怎么办啊……但我不会死的。”

  “我可不能死。如果无法杀死你的敌人的话,那我岂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了嘛。”他又说。

  他还说:“所以就算这样你也想都别想了。只有这样我才……明明是没有你的话,我才是什么也……”

  他也睡着了。他也太困了,话都说不清楚。不等他想清楚以后该如何克服没有记忆的恐慌,他便陷入了昏睡中。即使睡着了,他也没有放松手臂,没有扭动身子,而是像一面墙一样稳稳地躺着。

  一个多小时后,他也做了个梦。在梦里,他迷迷糊糊地走着,耷拉着眼皮,好像半睡半醒。但他的每一步却都迈得坚定无比,并且十分清楚自己的前进方向,不需要任何路标或指示牌,甚至不用正眼看。他拿着一把长得奇怪的枪。那把枪有两个枪口、两个扳机。他举起手时,枪的一头朝向他的前方,一头朝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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