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demonium

Shada de da dum

一到十二之内或之外的某一日

  我始终迷迷瞪瞪,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列车通往何处,我想连列车自身也不明白,它不过是沿着铁轨咕噜咕噜地往前跑。铁轨知道自己通往何处吗?它也不知道,它只是抓着自己的下一节骨头,一节一节地被摆出固定的模样。铁路工人知道他们把铁轨铺向何处吗?他们也不知道。幸到此处,我开始能够理解人们的话语、使用的文字了。一位铁路工人在过道另一侧的位置坐下,他的胸口别着个金属牌,上面写着:铁路员。我问他,这条路的前方有什么,前方是什么,而他回答,我怎么会知道。无论如何,铁路还在延续,列车继续前行,我仍旧坐在我的位置上,心想我的车票何时到期。

  列车车票是极其神奇、富有设计感的一个东西,据与我同车厢的一个小孩的观察,每一张车票上打印的那一行小字都有所不同。那孩子生着一头照到阳光就会变红的头发,他那一侧的车窗正巧有阳光光临时,他的黑发就会变得火红,好像一团火焰。他在查看自己与家人的车票后得出了那个结论,于是来到过道中央,向每一个醒着的乘客提出请求,希望看看他们的车票,把那上面各不相同的话语抄下来。请让我看看您的车票,好吗,拜托?他说。他的声音十分温柔、诚恳,让人愿意掏出自己的车票,把他当作是个小小的检票员。他来到我身旁时,我已经心怀期待等了好久,因为我的位置可后面了。

  “我很好奇,我想问一下,你已经收集多少了?”我问。

  “啊,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收藏,”他说。他向我展示了他的那本抄录本。本子的封面是金色的,和麦子一样金黄,也和麦子一样破碎。“我是第七次乘这趟火车了。第一次,我只收集到了我家的车票,好可惜,不过第二次开始我就记得要向所有人问了。我现在收集了快要一本,还没有两句是相同的。”

  “这很厉害,”我说。我翻开抄录本,第一页写着:车票传奇。这四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写在正中间,翻到下一页,从第一行开始,他记录了时间——是两年前的七月份,二十一日——乘客的姓名和车票上的句子。他写下的第一句显然属于他自己,那句话向我自我介绍道:“我们打一开始就没觉得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下一句跟在它身后,说:“没人要你这样做。”第三句接话:“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痛苦。”之后,隔了一行,便是新的日期。有一些地方,印着浅浅的手印,黑色的指纹,歪歪扭扭的字和涂抹的痕迹。我可以想象出他是如何收集起这些句子的,在火车上,在列车轰隆隆隆前行时,他抓着一个个扶手,或是椅子的靠背,哐的一声,他的字变歪了,速度减慢时,他往边上歪斜,字就抖了几下。

  重复七次。巴掌大的本子里,从第二次记录时间开始,每次都会记上好几页。我翻了一遍,真的没有看到相同的。有一页,他画上了太阳,说明是白天的车。有一次,记的比较少,那天的第一页上画了月亮和星星,说明是夜班车。

  把抄录本还给他时,我问:“我还想问一下,你都明白这上面说的是什么吗?”

  男孩摇了摇头。“有时候我知道,有时候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介意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收藏家。”他骄傲地抬起头,举起那只握着笔的手,“劳驾,请让我看看您的车票好吗,拜托?”

  我把早就准备好的放在衣服口袋里的车票递给他。他看了一会儿,将抄录本翻开,大概翻过去了六分之五本,把我的名字和属于这个时候的我的那一句话抄在了上面。“但是,虽然我现在都不懂,但我总会弄明白的,”他边抄边说,“美妙的……我全都记下来了,但是我还小,所以我搞不明白。等我长大了,我的收藏就真正全部成为我的了。”他咬着笔头,将刚刚写下的字核对了一遍,然后把车票还给我,“谢谢!如果想要知道其他人说了什么,就来找我吧。”

  “为什么不说是车票说的?”我问。

  “因为车票什么也没说啊,”他大吃一惊,“车票只是帮它的主人说话而已……很简单呀。”

  他继续向别人问车票。我还有问题想问他,却不敢再说了,因为他已经问完了我旁边的那人,走到了后排去。他说话时,仿佛自己拥有这辆列车。而我想起,在他之前,我从未认真看过自己的车票。我只知道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乘车的时间和目的地,我想,这是因为我原先并不明白那些字符的含义,直到不久前,我才获得了阅读、交谈的能力。我转过身,从椅子边探出头,望着那个孩子的后背。我又想,我真是个了不起的找理由者。当时,我想问的是,车票又是如何知道它的主人要说什么的?他看完了这一节车厢的车票,带着他的抄录本转开了车厢门,跑到了下一节车厢去。不知道他的本子是否够写。如果不够该怎么办?他有带新的本子吗?还是说,他会放弃摘录,留到下一次?他会考虑得如此不周的话,不再多想也可以。但他在快一个小时后回来了,手中拿着的本子变成了两本。一本是破碎的麦子封面,另一本是崭新的红色,上面刻着些什么,我没有看清。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可以去看我自己的车票了。我假装是去上厕所,在列车停下,靠在一片海一般宽广的湖水旁时下了车,钻进了车站的厕所里。为了假装得更像一些,我数着时间,安排自己在两分钟后再拿出车票看。一分钟,一分半。按照他的说法,我想知道我对自己说了什么。两分钟到了。我从口袋里拿出车票,放在膝盖上,弯着腰去看它,鼻子都快碰到自己的手。我读道:“让所有人听见你美妙的歌声吧,”无意中真的读出了声,随后便听见旁边那一间传来了簌簌的动静。刚进厕所时,里头弥漫着一股尿骚味,还有种什么东西腐烂了的味道,一开始并不习惯,然而待了一会儿,也闻不到那味道了。可是我一从里头出来,闻到湖水的气味,它分明是湖水,看上去却像海,闻起来也像海,又湿又咸。湖水的味道令我再也不想进到那个厕所里去了。我把车票郑重地放进口袋里,向列车走去。才刚迈出一步,那个男孩竟从我身后跑来,他看了我一眼,嘻嘻笑着,三步并两步地跑进了车厢里。我拿了行李,坚决而心怀恐惧地下了车。面前是绿色的湖水,风吹起水波,身后是火车,它呜呜地欢呼几声,慢吞吞地开走了,声音也将湖面震出了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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